这是女力翻转的第25篇推送

作者/林常知

2018年7月22日的晚上,我们五个朋友坐在一起,花花说她要讲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就是发生在2015年夏天的雷闯性侵事件。听完她的故事后,乐总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悄悄地哭,其他人也都沉默了。那天晚上花花决定,要把这件事以公开信的方式讲出来,她在跟我们讲完之后,开始反反复复地打着草稿,不知道怎么表达,我们好像也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直到我们全都睡着了,也没有看到她的公开信。

第二天,也就是2018年7月23日,所有人都还没睡醒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花花的公开信。这封信在当时引起了公益圈极大的反应,又因为雷闯还算是个公众人物,主流媒体也开始纷纷报道。一年之后,这件事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逐渐被人们淡忘了,但我们这些知情人士,不管是花花周围的亲密伙伴,还是普通朋友,每个人似乎都或多或少地,被这粒石子所影响着。

轨迹

因为直接参与到花花举报雷闯的事情中,我接触到了更多的为遭遇过性别暴力的人提供咨询或是援助的人,对性侵的关注转而变成了实际的行动。至少在此之前,当听到有关性侵的事情时,我不太敢说“我能提供一些帮助”,但现在的我会主动去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因为持续地关注这件事情,在朋友圈等社交媒体上持续的发声,我发现自己确实能够成为一个提供帮助的人。

2018年10月的时候,有一个女生辗转通过我的学弟找到我,说需要媒体的联系方式,因为她在洗头的时候被理发店员工猥亵了。这个女生当时立刻报警,派出所也对理发店员工进行了拘留,但理发店的态度很糟糕,不愿意承担赔偿,于是女生希望有媒体来报道。因为之前有联系媒体的经验,我找到了一些当地媒体的联系方式,这件事情最终被报道了出来,也因为媒体报道,理发店最终也道歉赔偿了。

另一件事是发生在我自己的高中群里,一个男同学A在群里发了一封公开信,指控男同学B性侵犯女生A。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整个理科班级的同学,对性侵犯的认识完全是模糊的,跟B关系好的男同学斩钉截铁地说B不可能性侵犯,而其他同学要么默不作声,要么说“不要讨论了,等待真相吧”。B最终还是没有向我们这些同学做出解释,而当我在群里说我可以提供帮助后,女生A联系到了我,我发现她的状态非常焦虑,打电话时也在哭。但是她的想法就是让这件事早点过去,不要再影响自己的生活,而我能做的就是帮她找了公益的咨询师,然后在群里发反性骚扰的手册。其实,在群里问“需不需要帮助”前,我也会犹豫一下,会觉得这件事情自己一定要参与吗?好像会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比如要去联系人,会跟原来的同学有矛盾等。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我意识到,提供帮助也许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更何况之前就有女权主义者总结过援助的方法。

我决定主动介入一个跟自己关系没有那么大的事情,也是因为我意识到,相比女权或者公益圈子之外的人来说,我会掌握比他们更多的信息和资源,更容易找到能提供帮助的资源,这也是这一年参与到女权行动给我的影响。从前,我总觉得自己更擅长做的事情,是关注这类事情,然后写分析或者批评的文章。比如,在公开信发布之前,我一直在做一个女权的公众号,里面会发一些评论类的文章,但这件事情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可以去做具体的援助,比如联系资源。半年之后,我自己的野心似乎又多了一些,我希望能成为提供专业援助的人,而我想了一下,专业的援助大概会分为几类,包括媒体、心理咨询、法律援助等。媒体大多需要机构来完成,心理咨询可能不太适合我,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在法律上面多学习一下。像我这样丧的人竟然也有了行动力。虽然一直拖延而且懒惰,但它确实成了我业余生活的一个主要内容。我差不多陆陆续续看了几个月法律的课程,也读相关的书籍。除了因为工作太忙暂停之外,还是继续关注这方面的学习。而我看完的第一本专业的法律书籍,就是《强奸罪》。而且,以前我一直相信自己最擅长的是思考,并且有点内向不太会去社交。但参与到和花花一起战斗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跟女权主义者的沟通并不会那么困难。对于女权主义者这个“圈子”,我有了更多的好奇和想接近的欲望。所以这一年,我开始积极地参加到女权主义者组织的一些活动中,不再让自己只待在书本的世界里。

花花有一种很能鼓舞人的力量,改变了我的轨迹。我对女权主义的一些讨论不满时,我会给她打电话,说我的困惑,她也会跟我讨论。我想要帮助一些朋友时,我会想到去我们的好友小群里找她帮助,会觉得我们是真正可以做出一些事情来的。

涟漪

不仅是我,当我去采访跟我和花花关系都特别亲密的瓜瓜时,我发现她也在无形中成了小小的反性侵专员。花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粒石子,瓜瓜成了涟漪的一部分。

瓜瓜知道雷闯性侵这件事,是在初夏的一个夜晚。她晚上跟花花睡在酒店的一张床上,开始聊起朋友间的亲密话题。刚刚跟男友有了第一次性体验的瓜瓜跟花花提起男友,说他虽然毫无经验,但是非常温柔,照顾自己的感受。花花听后说“真好呀”,然后说起了自己的第一次性体验。花花说她以前总是不愿意将之称为“强奸”,她试图告诉自己,也许只是对方不够温柔,但她还是认识到,这就是强奸。瓜瓜在听完花花讲完这些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花花,后来回想起来,那是一种因为震惊而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瓜瓜记得那时候花花就跟她说,会找个时间把这件事说出来。再看到这件事的消息,是在6月份,在亲密的好友小群里,花花决定北上,跟自己的朋友一起,在北京完成这件事情。为此,她需要做出强大的心理建设。7月23日发出公开信之后,瓜瓜也在朋友圈转发了这封信。当天她也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回忆起小时候自己被邻居叔叔带到角落里,帮小狗交配,叔叔还在一旁偷笑。花花的事情又让这件往事重新浮现,她这时才能够肯定地说,那就是对一个孩子的性骚扰。

一年后我再次电话采访瓜瓜,她回想起这一年自己的变化,最先提到的是对“性骚扰”认识的更加明确。2019年1月,瓜瓜读研究生的朋友A告诉她,导师总是会邀请A去办公室,去家里,还会摸她的头,还抱过她,A觉得很别扭,她觉得导师对学生太热情了。但这时候瓜瓜已经会敏锐地感觉到,这就是性骚扰。如果是在公开信之前,瓜瓜很可能会像她的朋友A一样,会把事情自然地往“不要想太多”的方向去想,但在经历过花花的事情之后,她更清楚地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权力关系”。为了避免让A陷入到更麻烦的境地中,瓜瓜还去找了A的男朋友,希望他能给女朋友提供一些帮助和支持,但没想到,A的男朋友的表现让瓜瓜更感觉到了性骚扰为什么难以解决。因为A的男朋友所采取的方式永远只是,跟自己的女朋友生气,质问她“那你为什么要跟老师出去”。瓜瓜第一反应就是回复A,“你的男朋友需要教育”。她比以前更能与那些被侵犯的女性共情,更能感受到她们的艰难。花花曾经颓丧的、痛苦的挣扎,似乎也成了瓜瓜经历体验的一部分,让她对性骚扰有了更多的认识,也通过网络和讨论,进行自己的学习。在瓜瓜的朋友圈里,她成了传播反性侵知识的小中心,影响着周围。她会去转发当时新被曝光的案例,会去转发跟反性侵有关的讲座信息,而这些看似普通的事情,也影响到了她周围的其他人。一个几年都没有跟瓜瓜说过话的朋友B,有一天突然找到她,说自己被职场上司性骚扰了。她的家人朋友没有一个人支持她,而她会找到瓜瓜,是因为看到她活跃的朋友圈之后,觉得瓜瓜是唯一能理解她的人。

在跟瓜瓜聊天时,我们有个共同的感受:身处在这个浪潮之中,我们总觉得米兔是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是风暴本身。但我们朋友圈里那些“浪潮之外”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不关心这件事情,我们这些被影响到的人,可能是少有的几个能影响到朋友圈里其他人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积极发声,也会给身在暗处的人以力量。

在公开信之后,瓜瓜和花花因为住在相隔不远的城市,所以常常有机会一起见面。她们有时候仍然会提到这些话题。比起刚刚发布公开信的时候,她更敢于出面去讲这件事情,也不再惧怕媒体的采访和拍摄。而如果是在一年前,在公开信刚发出的时候,她还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是谁。现在,她似乎比刚开始更勇敢,更接纳自己。瓜瓜说她不是一个喜欢当面夸人的人,因为每当你夸别人的时候,可能都会给别人造成压力,比如你说她勇敢,可能有很多困难是你没有看见的。但瓜瓜还是想说,这一年,她看到的花花变得更勇敢了。

而这一年,我们在共同经历了各种不同的问题与挫折之后,亲密的小团体也变得更加亲密。我们反思之前不那么“女权”的行为,反省并互相原谅。瓜瓜反省自己以前开玩笑时拍男生屁股是不是不对,乐总反省自己跟我聊性经验时是不是太过强势,而我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够体谅个体的处境,比如在火车上跟花花因为小事的争吵。花花个人的痛苦经历,成了我们共同应对的问题,也成了共同的课堂,每个人都在飞速地成长。

堡垒

即便不是花花最常联系的朋友,知道花花就是故事的主人公时,依然会被强烈地震撼到。这种震感改变的也许不仅是他们对待花花的太多,还有对待性暴力的态度。

庄庄,6月份就知道了花花的故事,虽然那个时候她就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仍然被震惊到了。震惊是对性侵的震惊,而公开信之后,庄庄觉得自己也许会比之前更能勇敢地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这是花花做到的事情。然而,她更关心的是,一年之后,还有没有人在关注这些事情。

洋葱,是在举报信的前一天知道了花花的故事,第二天他在出门的公交车上哭着问前女友有没有做过不好的事情。在他的朋友圈里,也开始自动地关注一些跟性骚扰有关的话题。而另外一个改变是,洋葱对公益圈的态度。他原本就是在公益组织工作,对公益及其从业人员,都会憧憬,觉得他们是理想主义者,而公益圈也是“希望世界变得更好”的人的集合。但这件事情发生后,他开始怀疑,对公益的敬仰、热情,可能只是一厢情愿。这个圈子里既能找到理想主义者,找到为社会公益和正义在奔走疾呼的人,但这个圈子,也是个名利场。在花花的公开信之后,公益圈的光环前辈们一个个地倒掉,在对公益圈的幻灭之后,洋葱想到的,是“世界并不美好,所以才想要去改变”。

橙子知道花花的这件事情,是在公开信之后,她在朋友圈里刷到了公开信,点开之后她才知道是花花。花花当时说,如果你们不能理解这件事,就去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橙子当天就下载了这本书,里面的描写压抑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身边真的有人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回想起来最初跟花花聊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在公开信的一年前,在一堂性教育课上,老师教大家对性脱敏,让大家互相分享跟性有关的体验。花花那时候边说边哭,说自己的第一次非常不开心,以至于她之后都不想跟男生接触,而是想和女孩子谈恋爱。那时候橙子还觉得,那可能只是“男朋友”不够温柔,又觉得花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直到看到举报信之后,她才知道,当时花花为什么要哭。在公开信之后的日子里,米兔运动也进入高潮,她积极地转发各种跟性骚扰有关的言论,遇到朋友中谁有性别刻板印象的说法也都会怼回去。对于性侵犯,她更多了一份谨慎,看到那种教育怎么保护女生、防止侵害的文章,她都会积极转发到家族群里。她在朋友圈的发声甚至让一位敬重的长辈专门来找她谈话。当时她转发了朱军性骚扰的消息,长辈说,你又不知道事实又没有证据,这样转发就是传播谣言。她不知道怎么回复,想一想可能是这样,但是她能保证,她认识的人出现了这样的事情,绝对不是假的。只不过再发朋友圈的时候,她就选择了分组可见。不过,该关心的事情还是一样关心。她对自己的行为也有了一些的反思,比如有次拍小男孩的肩膀,小男孩很不高兴,她就在想着,自己以后是不是也应该注意边界。橙子说,她常常会觉得无力,觉得在整个米兔的过程中,自己只是旁观者,没有真正地为大家做过什么。但如果再想一下的话,不管对这件事情参与多少,她们都是积极发声的群体,也积极地试图影响到自己周围的人。

我们投出的每一粒石子,最终都会筑成堡垒。

力量

这里还想匿名写两个朋友的故事。

在公开信之后,朋友X曾经找我聊天,她说起了花花的事情,然后聊着聊着跟我说,她小时候也被性侵过。在她知道花花的事情之后,她跟花花说出了自己的经历,还鼓励花花——“没什么,我们照样能过得好好的”。X本来能选择更容易的路,但她还是走上了这条关注性别议题的道路,米兔的发声中她也从未缺席。因为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这般走运,在遭遇性侵过后还能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她认为她有责任把握好这份侥幸,把力量传递给更多的人。

朋友Y也是在看到花花的公开信之后,终于跟自己的妈妈谈了小时候被表哥性侵的事情。在此之前,她没有跟任何一个亲人朋友说过这件事情。她告诉妈妈,这件事情真的对她伤害很大。尽管妈妈可能想把事情弱化,告诉Y这只是孩子间的游戏,但Y还是能感觉到,妈妈心里其实也是难过的,觉得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而花花的事情给Y最大的影响就是,十几年过去了,她终于有勇气说这件事了。她说,说出来就会感觉好一些。说出来就会觉得事情没那么不堪,你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十件事中去看,放在一千件事中去看,你就会觉得没什么。而花花,和米兔中站出来的更多受害者,就是让她能够说出来的力量——只要你们都不觉得说出这件事是羞耻的,我也不会觉得说出这件事是羞耻的。这一年来,Y还是不愿意看到任何跟性侵有关的细节,每看到一次都会让她陷入长久的抑郁中不能自拔,她也从来没有讲过自己被性侵的细节,但她还是会觉得,慢慢讲出来,这件事情就不会成为人生过不去的坎。

花花带来的力量,在我们彼此间传递着,未来也会传递给更多的人。

未来

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这些人都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有的人升学就业,有的人总是很丧。很多人离开了公益圈,换了生活环境。但如果还有什么是相似的话,那就是对性暴力的关注,对弱者的共情。不管此前有没有理论地学习过这些知识,生活都给我们上了一课,构成了我们的集体记忆。

我在努力成为一个行动者,瓜瓜、庄庄、洋葱、橙子……也在关注着这些事情的发展,当有人去质疑受害者时,他们也学会了回怼。我们这些人未必都是女权主义者。我称自己是个女权主义者,而瓜瓜说“不希望自己被某个主义所束缚”,庄庄、洋葱和橙子更从未这样自称过。但我们都有一种简单的共识——性暴力是整个社会的合谋。当一个真实的案例发生在身边时,我们比以往更深刻地认识到,施加给受害者的伤害往往不止来自施暴者,还有整个社会。

最后的一点共识就是,我们都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改变这样的社会。

编辑/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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