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我们和胡杰相识已经16年。
2003年9月,胡杰带着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来北京征求意见。崔卫平知道我从事民间思想研究,邀请我们去她家看片子。我第一次和胡杰见面。片子放完了,电影界的专家从专业的角度指出了一些缺点,而我则久久地沉浸在思想的震撼之中。我的直觉是,胡杰这部作品,将成为中国纪录片的经典之作。分手的时候,我告诉胡杰,我有一位邻居许兰亭先生是林昭的北大同学,1957年的难友,如果有意采访,我可以介绍。过了几天,胡杰来到我家,我带他采访了许兰亭,还和胡杰长谈了一番。我了解到,他为拍摄这部片子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原来他接触到林昭的事迹,就开始了锲而不舍地寻找。一度成了文化个体户,靠给别人家的红白喜事从事摄影服务为生。在长达四年之久的对林昭知情人的追寻当中,他先后投入十万元。因为经济拮据,外出采访乘硬座车是常有的事。有时好不容易查询到一个采访线索,因为手里没钱,只好为挣钱而奔波。钱挣到了,采访对象却已经病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让他扼腕叹息。胡杰是个踏实低调的人,言谈话语间没有张扬自己的意思。但我却为他的选择而深深感动。我向他赠送《顾准日记》、《遇罗克遗作与回忆》、《王申酉文集》。顾准、遇罗克、王申酉和林昭一样,都是黑暗年代的思想先驱。我觉得,这是向胡杰表示敬意的最恰当的方式。
2004年春节过后,我们到中文大学访问,作了关于文革民间思想的搜集整理与出版的学术演讲,同时介绍了胡杰的纪录片。我讲完了,去会另一个朋友,将胡杰的片子留给中文大学的师生观摩。第二天,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熊景明告诉我,许多年轻的学生,和已经不年轻的教授,看了这部片子都哭了。她当即表示,我们要邀请胡杰来做学术访问。
接着,我途经广州,在中山大学见到了一位熟悉的女教授,和她说起这件事。她把胡杰的片子拿去连夜看了。第二天就问我,怎么和胡杰联系?我要请他来。我们当即和胡杰通了电话。一个多月以后,她在中山大学的广州校区和珠海校区,举办了“妇女和其他边缘人群——胡杰纪录片影展”,放映了包括《寻找林昭的灵魂》在内的六部片子,引起了又一次轰动。她还邀请胡杰担任中山大学驻校艺术家,解决他经济收入的燃眉之急,同时和胡杰合作完成了一系列直面当代中国社会的优秀纪录片。
后来,胡杰到北京拍摄《我虽死去》,我和他又在王晶垚家相遇。
2014年11月18日,我和小群去天津泰达当代艺术博物馆参加胡杰画展开幕式。画展原定11上旬开幕,因特殊情况,有关部门要求把画展开幕时间推迟。当时他已完成了30多部纪录片。其中《星火》一片,刚刚在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获奖。反右运动以后,一批兰州大学学生被打成右派,遣送到天水地区农村劳动改造。在那里,他们目睹了大跃进的荒唐和饿殍遍野的惨烈。其中的几个人,办了一个油印的地下刊物,取名《星火》。他们自己写文章,从理论上对人民公社体制进行了批判。他们与林昭取得了联系,林昭的长诗也发表在这本刊物上。当然,他们厄运难逃,办刊人和撰稿人都被捕了,判处刑期不等的徒刑。文革中,数人被升级为死刑立即执行,如张春元、林昭,和给予他们同情和帮助的县委书记杜映华。胡杰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这份油印刊物的原件,记录下中国知识分子不甘沉默、不屈抗争的宝贵一页。胡杰在天津等待期间,他看到泰达当代艺术博物馆有木刻材料,于是拿起刻刀,创作一组木刻《要有光》。虽然是临时创作,但画中的想法延续了《星火》的思考。他的木刻以饥饿为主题。在铁路交叉的路边,饥饿的妇女会为了一小块窝头而同一位陌生人走向他乡;有三幅捧着大碗的画面:有人想到为省一份口粮而上吊的妻子;有人想到已经饿死的孩子;有人做着玫瑰般的梦;还有乳袋下垂嚎啕着的母亲和领着孩子们乞讨的母亲,等等。白黑之间,干净而有力,画中都是肋骨嶙峋饥饿的人,视觉冲击力很强。在我有限的欣赏经验里,自德国版画家凯绥·珂勒惠支以来,还没有看到过这样震撼人心的木刻作品。从中不但读到了深刻的当代主题,还看到了独特的造型语言。我当即向他表示,你的木刻版画独树一帜。小群随后也撰写了评介文章,在杂志上发表。
其后的几年里,胡杰又创作出一批出色的木刻版画作品,在国内外都得到好评。一个艺术家,能够在一个领域引领时代风骚已经不易。胡杰能在两个领域取得让人刮目相看的成就,实在难得。
最近看了两个艺术家的传记片,主人公一是梵高,一是高更。他们都是世界艺术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如今不论哪国博物馆,都以拥有他们的遗作为荣,偶然流入拍卖市场便达到天价。但他们生前都穷困潦倒,连维持温饱都异常艰难。或许,这正是世界上一些艺术先驱的宿命。在中国,这种宿命同样存在。艺术家造诣的高低,与当下市场的收益,背离和错位是常态。一些真正具有创新精神的艺术家,仍在重蹈梵高和高更的覆辙。胡杰的纪录片和木刻版画,虽然得到中外观众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敬意,但不能带来经济上的丰硕回报。他和妻子仍然过着俭朴的生活。“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胡杰在艺术探索的道路上还将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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