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作者豆豆的精心雕琢,更由于演员王志文的精彩演绎,在看完电视剧《天道》(根据豆豆小说《遥远的救世主》改编)之后,丁元英这个形象就像一颗钉子楔入了我思想的坐标,让我不由得跟芮小丹一样,发出“原来人还可以这么活”的感叹。
芮小丹曾坐在丁元英的大腿上说:“音乐,香烟,清茶,美女。浪迹天涯的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了。”这种境界固然也曾在我的梦中浮现联翩,不过丁元英身上更打动我的,还是五台山智玄大师给他的那个评价:“三分静气,三分贵气,三分杀气。……还有一气住于身中,游于心外——痞气。”读小说《遥远的救世主》到这里,我又不得不借用韩楚风的一个字:“绝!”同时对丁元英的生命状态更增神往。
作者豆豆在塑造丁元英这个人物的时候,就决定给这个男人注入天地间的英华。这从他的名字上就可窥见一二。丁,成年男子;元,《说文解字》: “元,始也。从一从兀。”道教三清之尊者名号曰“元始天尊”;“英”,英华、英才是也。丁元英,即英华所聚、灵气所钟的男人。所以他是魔是鬼,是极品混混,让天国之女芮小丹为之倾心,让我等在世俗名利场中挣扎的俗男子神往赞叹。这个人物可以说没有现实原型,他的原型是人们的幻想,或者说是豆豆的理想。从这个角度讲,有人评论这部小说就是满足了男人们的YY欲望,也不无道理。
然而大部分的小说,就其对读者产生影响的方式上而言,我以为,就是通过读者对小说人物的代入或意淫,从而在有意识无意识的对小说人物的模仿中,改变自我的心理及行为。不过有些小说让人沉迷于低级的欲望,人称之为“堕落”;有的小说让人向往高级的欲望,人称之为“升华”。论其究竟,两者都是在欲望的通道里运动,只不过堕落是向下滑行,更为容易并得到满足,所以更有蛊惑力;升华是向上攀爬,更为艰难,选择并坚持的人也少,是以高贵。所谓人性,不过就是兽性与神性的混合,人生一世,就是在欲望的通道中或上或下,徘徊在兽性和神性的两极之间。
那么,丁元英所体现的那种令人神往的生存状态,特别是他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会把读者引领到哪个方向呢?佛法说“如实观照”——这也是智玄大师及丁元英特别重视的一个概念,就是搁置既存于思维中的价值体系,不忙着下判断,先还原事物的本来面貌,看清楚它到底是什么,然后做出的各种反应才不会被原有的思维框架束缚——这有类似于现象学的“括号”。所以,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要先看看影响或决定丁元英思想和行为的因素有哪些。
我以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成见是渗到骨子里了”的丁元英,极大程度上受到了德国文化的影响,这个影响就是德国人的“责任”,就是“天命”,就从在行为方式上总是从“应然”的角度进入。德国人是一个非常具有责任心的民族,无论是做什么工作,他们的想法就是努力做到最好。据我一个大学老师分析,这种责任心来源于德国人的“天命观”。简而言之,就是他们在做工作的时候,(或者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做这份工作是上帝安排的,把这份工作做到完美,就是对“原罪”的最好救赎。这个观念自路德宗教改革始,自康德哲学而大成。因是之故,德国人显得刻板、严谨,那是因为他们觉得必须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这就是他们的“责任”。
就这一点而言,德国人和日本人的国民性有相通之处。不过日本人的责任不是来自上帝,而是来自“等级”。据本尼迪克特《菊与刀》的研究,日本人长期生活在等级社会,等级之间有严格的划分,每个人都要明确自己的“位置”,逾越了自己的位置(等级)是不能允许的;没有在自己的位置上把事情做好是“可耻”的。所以他们在做一份事情的时候,明确了自己的“位置”(定位),就要努力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这两个民族能够在二战之后各自实现经济奇迹,恐怕与此也不无关系吧。
回到丁元英。丁元英曾劝芮小丹不要做警察,他说:“……关键一句:你应该辞职。请注意,是你应该,而不是我希望。只要你一分钟是警察,你这一分钟就必须要履行警察的天职,你就没有避险的权力。但是,国家机器不缺一个迟早要被淘汰的女刑警,而社会应该多一个有非常作为的人才,这不是通俗的英雄主义和通俗的平等意识可以理解的价值。”
小说的结尾,芮小丹在逮捕通缉犯的过程中严重受伤,随后开枪自杀。芮小丹的好友肖亚文问丁元英为何没有劝阻芮小丹,丁元英回答说:“她是警察。”同时她还问丁元英芮小丹为何要自杀,丁元英回答:“因为她认为自己没用了。”
这首先是一个“责任”的问题,因为是警察,所以就必须要做到警察应该做的一切,包括面对危险和付出生命。这是“天职”,不能逃避,无法逃避。芮小丹在德国度过了她的童年,丁元英也在德国呆了很长时间,这种来自德国人的“责任观”已经深深印入了他们的意识,所以丁元英没有劝芮小丹在危险面前掉头而走,芮小丹也知道丁元英不会这么劝她。
丁元英批判中国文化时说:“传统观念的死结就在一个‘靠’字上,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靠上帝、靠菩萨、靠皇恩……总之靠什么都行,就是别靠自己。”对这个“靠”字的批判,从另一个角度上说,就是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责任,一个认识不到自己的责任、不能履行自己责任的人,当然更谈不上认识到自己的独立价值、独立人格所在,也就只能期盼“天上掉馅饼”的神话,只能把聪明才智用在种种“破格获取”的方式上。
所以中国人喜欢内斗,喜欢搞阴谋、耍手段,喜欢侠客,喜欢打土豪给自己分田地。究其文化根源,就是很多人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独立人格、独立价值,没有意识到也不愿去履行自己的责任。一个没有个体独立人格、没有各人责任观念的社会,一个每个人都无法明确自己位置的社会,是“一切人对一切人战争”的社会。于是,强者豪夺、弱者欺诈,心黑者酒肉臭,良善者冻死骨,便为常态。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是“作为价值”和“人生价值”的关系问题。丁元英在行为方式上流淌着德国文化的血统,但毕竟他不是德国人。德国人可以将作为价值和人生价值结合起来,实现了自己的作为价值,就完成了自己对原罪的救赎,也就体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然而丁元英没有上帝,即使口中言说上帝,也不能有西方人对上帝的那种真诚信仰,所以,他的人生价值也不可能寄托在作为价值上面。因此,他在行为上能够理智地把“应然”作为准则,实现自己作为价值的最大化,但他的人生价值依旧没有着落,需要给自己的灵魂找个归宿。
丁元英是中国人,无论他对中国文化感到多么自卑,对中国文化的批判多么激烈,他都无法逃脱由血缘和肤色带来的文化烙印。老黑格尔说:你走吧,你走不出你的皮肤。朱学勤曾为这句话沮丧不已,我想要是真有丁元英这个人,如果丁元英听过这句话,也会有朱学勤一样的反应。
中国人曾把人生价值寄托在家族传承的血脉里,寄托在忠臣孝子里,寄托在贞节牌坊里。然而这一切在进入20世纪后统统被打碎,国人的灵魂也就成了孤魂野鬼,无所着落。丁元英说“总想活个明白”,就是在找寻一个灵魂依归的角落,找来找去,脱不开儒释道三家。儒家不关心形而上的灵魂,被首先排除;道教过于简陋虚幻,也缺乏可以借鉴的资源;于是擅长思辨的丁元英找到了同样长于思辨的佛教。
佛家起自印度,却在本土被婆罗门打个惨败,墙内开花墙外香,在南亚东亚得以发展。南传佛教以“修”为主,基本保持了佛家原初本色,讲求自度,是为小乘佛教;北传佛教主要在中国,后又传到日本等国。佛教传入中国后不久,即为魏晋南北朝,玄学兴盛,佛教不可避免地受到玄学影响,渐渐地从外在修行转移到内在参悟,禅宗即是中国老庄思想对佛教最成功也最彻底改造的例子。
丁元英在五台山与智玄大师论道,就讲到“修”、“悟”之别:“修为成佛,在求。悟为明性,在知。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觉者由心生律,修者以律制心。不落恶果者有信无证,住因住果、住念住心,如是生灭。不昧因果者无住而住,无欲而无不欲,无戒无不戒,如是涅槃。”
这段话就是典型的重内在体悟而轻戒律修行。在此我武断地说一句,凡重参悟者,都是受老庄玄学影响,以般若空宗为理论资源,带有中国特色的佛家思想。丁元英毕竟还是中国人,中国人本性里的求简洁而去繁琐、重思想而轻行动的习惯,那种直指心性、一念即菩提的思想诱惑,是潜藏在丁元英的肤色里的。——即看其“文化属性”的提法,也未尝不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笼统化的思路,即把所有问题都追根溯源到文化问题,以为文化问题一解决就什么都解决了,文化问题不解决就什么都解决不了。这种“书斋里的革命”式的思想,朱学勤早有批评,此不赘述。
选择了这种“悟”的思路,后面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悟的理论根基在“空”在“无”,“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多心经》)。体悟到人相我相众生相是空,世间万法是空,空也是空,如此则所有的执着、偏见、贪嗔痴都成了镜中月水中花,不值得计较追究,如此则风吹旗动非风动非旗动乃心动。
破执不是目的,见空也不是目的,目的在“找出起烦恼的因,了心苦不起苦”。所以在明了万法皆空后,就可以不必执着于任何事物,“困了睡觉,饿了吃饭”,以平常心对待任何事物。这就是佛,这就是得道,这就是解脱。
那么灵魂归宿在哪里呢?人生价值在哪里呢?这时候还问这个问题,就“执”了。既然什么都“空”了,还要问这些干什么呢?
无论灵魂归宿也好,人生价值也罢,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生存找个理由,让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活着。丁元英服膺于芮小丹的自如自在,随性而为,称这是境界。这确实是境界,不过这个境界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到了庄子那里,要么当个逍遥居士,要么混迹凡尘。这也就是丁元英关于人生价值的最后判断了,因此称之为“极品混混”,确也恰当。
总而论之,丁元英在行为方式上很德国化,注重作为价值,注重“应然”即应该怎么做;然而在内在思想上,还是中国传统思想的那一套,寓神奇于平淡,化丘壑于心中,吃饭困觉,随性而为。
一个朋友写这部作品的评论,写好后跟我说不知道该写什么,感觉很乱。在敲打完以上这些字后,我觉得这个“乱”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丁元英本就是个矛盾,而且是很不容易解释圆融的矛盾。或者更应该说,作者豆豆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路本身就很乱,她试图在丁元英身上融合两种价值,既具有实际生活中德国人的严谨与责任,又具有中国人倾慕的率性与自然。然而两者的鸿沟之上,却怎么也架不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至此,我仍不愿收回“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的赞叹,我依旧欣赏丁元英对于作为价值的德国式执着,依旧羡慕他人生价值上可以达到自然随性。存在本就是个多面体,作为价值和人生价值处在不同的平面上,应对不同的世界,前者应对社会,后者应对自我,要调和,似乎也没多大必要了。只是,两种价值综合在一个个体身上的时候,莫让人生价值的随心随性冲淡作为价值的严谨责任,莫让作为价值的严谨刻板赶跑了人生价值的存在理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