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汉封城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在这期间,我们和很多在武汉的听众取得了联系,希望知道他们健不健康,过得好不好。

2 月12 日,我们的一位听众阿念告诉我们,他们一家四口都出现了新冠肺炎的疑似症状。于是我们立刻联系她,希望记录下她们一家人接下来的命运。

没想到,事情发展的速度远超出我们的预料。

在这段时间里,每天20:30 我们都会和阿念通电话,这个语音电话也成了她的树洞,收集着她一天的所见所闻和无处宣泄的情感。

我们把其中三天的通话制作成这期节目,也邀请你接起来,听一听阿念的故事。

 

 ☎️第一通电话:一张死亡卡 

你好,我叫阿念,今年26 岁。

我1 月19 日坐高铁回武汉过年,后面几天开始腹泻、高烧。

从北京回来以后,我就没出过门,我想应该不可能是肺炎。

我朋友们都提醒我要小心,于是我去线上问诊,得出的结果是普通感冒加上急性肠胃炎。

结果2 月6 日的时候,我外婆开始出现呕吐的症状,吃不下饭。我妈说要把老人送去医院,但当时武汉的形势已经非常严峻了,我怕本来没病的,送去感染上了怎么办。

所以我一直坚持让老人家在家调养。现在看来也稍稍耽误了我家老人的病情。

阿念替外婆线上问诊

后来我外婆已经演变成完全无法进食的状态,情况真的非常危险了,我妈说,「不管怎么样得试试。」

2 月10 日晚,我爸妈带着我外婆去医院,留我一个在家。

那一晚真的太难熬了,凌晨3 点多,我爸打电话给我:「你快收拾一下过来做个检查,你妈和你外婆可能都疑似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真的感觉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在医院拍完CT 后,我去看外婆。

外婆手上挂着三瓶水,躺在椅子上,有一点半昏迷、特别虚脱的状态。

然后听到她说,「这里好冷,好冷。」我当时就把羽绒服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就在一瞬间,外婆非常激烈地反应,她说,「你穿上,特别冷!」这几个字打在我心上,特别难受。

我好害怕这是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CT 的结果显示,除我以外,我家人都是双肺有感染,血常规有炎症,怀疑是病毒性肺炎;我是单肺有纤维灶,没有炎症,病症非常轻。

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又顺利地排到了核酸检测。

你会进入一个小黑屋,像医院的注射台一样,上面有两个小圆孔,然后你把头伸过去。里面的医生会拿一根长长的棉签捅到鼻子里,她还会在鼻腔里软骨那个位置转一转,挠一挠,特别疼。

核酸检测

感觉有一股凉气从鼻腔直通天灵盖,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原来我鼻腔里还有这么长的一条路,曲径通幽的感觉。

核酸结果大概两三天后就能在网上查到。2 月13 日中午,我爸先查了自己的,发现是阴性的时候,特别开心,好像得了奥运会奖牌似的,摆出了胜利的姿势。

我想我爸都是阴性,那我肯定没事儿,随便查了两张卡,然后截图发到我们家庭的群里,还很得意地说,「你们看,我是阴性。」

过了一会儿,我爸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孩子,不对啊,你怎么是阳性?!」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如此崩溃的样子,他双手撑在桌面上,不停地说,「肯定不是你,肯定是错了。我们四个是连在一起的,阳性的肯定是我们。」

前一秒他还在为自己的结果是阴性而兴奋,现在却说阳性的一定不是我,生病的一定是他们三个中的一个。

就好像,有一张死亡卡被我抽到了,他们说,「不行,这个不是你抽到的。」

每个人都希望死亡卡是自己抽到的。

 

☎️第二通电话:第64 床病人 

我知道核酸结果的当天就来「武汉客厅」方舱医院了。

我外婆虽然检测结果是阴性,但根据临床诊断,判定为肺炎重症,被送往火神山医院治疗。

我父母也隔离在了不同的地方,一家人现在四散在各处。

方舱里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近,真的是「同病相怜」。

病友A:你不要哭了,你屋里头什么情况啊?我屋里头5 个,她(阿念)屋里4 个人。

病友B:有个7 岁的小孩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

阿念:不要哭了,这是社区必须要管的,你打电话给社区投诉,或者打市长热线,要不然我帮你打。

病友C:你赶紧在网上求助。

病友A:你要坚强一点,这个时候女人是一个很强的精神支柱,男人没有女人坚强,他会很快崩溃的,女人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有韧性。我家里现在就是我老婆一个人在主持大局。原来很多大事情都是我做的,但现在她才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所以你也是一样,你不能崩溃,你要坚强。

阿念所在的「武汉客厅」方舱医院

今天早上,隔壁64 号床的大姐姐病情好像恶化了,医生说要让她转院。

她坐在床边,我就这样看着她,心情很复杂,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她长了张圆圆的脸和眼睛,栗色卷发,很清秀,但是脸上盖不住有岁月沧桑的感觉。

突然,她惨笑了一下,对我说,「他们说我要转院,肯定不是好的结果吧?应该是病情严重了吧?」

阿念和64 号大姐的几次交集都发生在吃早饭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后她就和我讲起自己的故事了。

姐姐的老公得了脑动脉血管瘤,前阵子动了手术,大姐因为一直在医院照顾他,感染了肺炎病毒。

她还有一个16 岁的儿子,老公现在无人照顾,三个人就这样困在了不同的地方,没有办法结合。

让我很揪心的一点是,姐姐现在都还没有把真实情况告诉自己母亲,每天还要装作一切都很好的样子和母亲报平安。

「如果告诉老人的话,她还有活路吗?」

我也没有继续追问,她自己又说,「先不告诉她,万一我能活呢?」

如果你看过一个人特别绝望的眼神,你是不会忘记的。

姐姐收拾完东西后,在床上躺着,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把发的军大衣盖在了脸上,偷偷哭了一会儿。

我在旁边目睹了她跌宕的心情,什么也做不了。

我今天觉得特别累,后来就睡着了,等我一睁眼,那边已经是一张空床了。

空荡的64 号床

她床头贴着的,关于她的名字、医生、病情,所有的东西通通都消失了。

我曾经害怕我认识的人会成为统计数字里的一个数字,结果我自己成了确诊,变成了某个名单上的一个数字。

这个姐姐也许将成为另一项什么数字,但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只知道她是64 号。

 

 ☎️第三通电话 :一夜长大 

今天终于看到广场舞了!

中午的时候,方舱最中间的大喇叭开始放音乐,我们都围了过去。一开始跳的呼吸操,非常简单的动作,没做几下我就累了。

后来她们真的跳起广场舞的时候,我看得眼泪都掉下来,真的太燃了。

特别是今天舞群中的C 位大妈,穿着粉色珊瑚绒的睡衣,特别自信地教大家怎么跳。

 阿念在跳广场舞

然后有人问她,这首歌的舞你会跳吗?她特别自信地一甩头,「我跳舞从来不挑音乐,什么音乐我都会跳。」

我当时就被打动了,隔着口罩,我能看到她的微笑,虽然整个经历也许是痛苦的,但此时此刻,她是无比快乐的。

说实话,我在这里每天听到的都是哭声,真的好惨。

然后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你问一下可不可以转院去火神山,你外婆现在不是很有求生欲,她很痛苦,不想活了。」我妈希望我能过去照顾她。

阿念的外婆

我找护士申请完了以后,我爸来找我了。

他们早就知道外婆的状况,但是一直没告诉我,他们觉得我知道了一定会去。

但是火神山比方舱危险多了,我爸说,「你不能用你20 岁的生命换你外婆90 岁的生命。」

说实话,我以前也很功利地认为,一个年轻人去救一个老人,好不划算,特别是如果这个年轻人是高材生的话,那就更不值得了。

但在亲情上没有衡量,没有值不值得。

我妈非常痛苦,一边是她母亲,一边是她的女儿,她都想救,可是她握不住。

阿念和爸妈

她说,「也许她跨不过去了,至少你能见她最后一面。让她走得安心。」

听到自己的妈妈说这样的话,我真的心如刀割,我想现在就去火神山。

但转院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仅需要方舱这里放人,火神山空出床位,还要有关部门批准。

我把东西打包好,坐在床上,等他们喊我转院,但是一直没有等到。

我爸妈找我视频,对我说,「你年纪太小了,症状太轻,不被批准过去。」

我下意识是怀疑的,我很生气,「你们是不是骗我,不想让我去?」

我爸黯然地说,「你别多想,火神山床位这么紧缺,那一张空床有别的重症病患需要,不能让两张床只救你外婆一个人吧。」

我觉得他说得对。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对的,可为什么就这么让人难受呢?

我们有太多自私和无私之间的衡量,我明明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可我还是会有自私的想法。

那个时候我脑海里想的是,我帮外婆盖衣服的那个画面,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最后一面?

今天在申请转院的时候,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旁边有个女人问我怎么了,我简单和她说了下情况。

她说,「这有什么,我妈昨天刚去世,我们都这样。」

我当然不接受这种说法,痛苦是不可以被衡量和比较的。

但是你能感受到,在这里,所有的情绪就像波浪,有高有低。一浪打过来,让人痛不欲生,下一个瞬间,也许她就站在广场舞的队伍里,奋力地舞动着。

他们的悲痛,你看不见。

我现在恨不得立刻就去火神山,但我不想再打扰医生护士,也不想让我爸崩溃,每一个选择都好难好难。

在我爸妈眼里,我还是个被捧在手心的孩子,特别幼稚。

可我却用一种极其疼痛的方式长大了,它不是循序渐进的,是时代的大手拔苗助长,硬生生把我从土里拔了出来,拉扯着我全部的情感。

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爸这种说话特别不好听的人,最近每天都给我们发红包,红包上都会写上一句暖心的提示:

我爱你们,盼早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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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月19 日,阿念获准转移到了火神山医院,现在日夜不停地照顾着外婆。

转院的这一天她在微博上写了四个字:义无反顾。

阿念,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地回来,我们在北京等你。

 

-封面图及未注明来源图片

均由 讲述者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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