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我写过一篇文章谈《西游记》,今天就来谈谈另一本书《水浒传》。
01
《西游记》里面隐藏着很多残忍黑暗的细节,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滑过去。但是《水浒传》里的残忍黑暗是大写的,浓墨重彩,劈面而来,让人毫无退路。比如说《西游记》里写到吃人杀人的场景,基本都是一笔带过,“一口吃了”,很少渲染。而《水浒传》特别喜欢渲染这些场景。
就像杨雄杀妻那一段:
杨雄割两条裙带来,亲自用手把妇人绑在树上。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石秀道:“嫂嫂,哥哥自来伏侍你。”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的。杨雄却指着骂道:“你这贼贱人! 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却将头面衣服都拴在包裹里了。
再比如李逵凌迟黄文炳一段:
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堂且会说黄道黑,拨置害人,无中生有撺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爷却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
最后,施耐庵还来个有诗为证,赋了一首歪诗:
文炳趋炎巧计乖,却将忠义苦挤排。奸谋未遂身先死,难免刳心炙肉灾。
作者为什么要这么浓墨重彩地写这样的骇人场景?
当然是觉得读者爱看。但是这不光是一种写作上的算计。在描写这些场景的时候,作者很明显有一种创作上的快感。 写这些场景的时候,作者思如泉涌,但在另一些场合,作者的文思好像忽然枯竭了,文字变得平淡敷衍,本来是惊心动魄的大事,却匆匆一笔带过。
关于这一点,我也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霹雳火秦明。
宋江为了赚秦明入伙,策划了一个毒计,派人化装成秦明,带军队去杀人放火,把一大片地方烧成了瓦砾堆,“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官府以为秦明叛变了,下令杀了他全家。秦明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他回到城门口一看,迎接他的是妻子的头颅,被士兵高高挑在城头上。 秦明全家被杀,都是宋江搞的鬼。宋江自己也大大方方承认了。
对秦明来说,这是一场难以形容的大惨剧。他的反应是什么呢?也就是抱怨了两句。宋江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若是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甚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陪备财礼,与总管为室如何? 秦明马上就“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而且秦明一归顺,就非常卖力。全家被杀的第二天,他就帮宋江攻打清风寨;全家被杀的第三天,他就和花荣的妹妹成亲了,“吃了三五日筵席”。 妻子的头颅,孩子的惨死,就这么翻篇了。
世上真有秦明这样的人么?或者说,秦明这样的人,还是人么?那不管,作者根本没有给我们留下“同理心”的时间,就这么脚不沾地地一路写下来,而我们也就不知不觉地看了下来。 再举一个更可怕的例子,扈三娘。 扈三娘实在是太惨了。 扈家庄本来已经向梁山投诚,双方也达成协议了。可是最后关头,李逵忽然冲进去,“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宋江见了,假模假式地批评了几句,“下不为例”,顺手就把扈三娘家的财产全都拿走了,然后把扈三娘许配给最猥琐的矮脚虎王英。 如果我们站在扈三娘的角度想一想,这简直是地狱时刻。 本来是个富家小姐,人生顺风顺水。可是现在呢,全家被杀,财产被洗劫,自己被强盗俘虏,这个时候闪出来一个黑矮胖的强盗头,笑吟吟地说:干妹子,你嫁人吧!
如果现代作家写《水浒传》,这里肯定有戏剧冲突啊,心理描写啊,一段重头戏。但是施耐庵没有。他好像完全丧失了描写的兴趣,文笔干枯地写道: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
宋江对扈三娘怎么“义气深重”了?没看出来。让施耐庵说,他肯定也说不出来。但他就这么写,咋地?! 反正扈三娘从此以后,就在梁山呆下了。
她怎么想的?不知道。
她在梁山和李逵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
我们只知道,她变成了梁山女将,很卖力地替宋江他们作战,最后死在了战场上。 有人说,扈三娘上山以后,再也没有她说话的记录,成了一个活死人。其实不对。扈三娘是说过话的。征讨田虎的时候,扈三娘和琼英交手,上来就骂:贼泼贱小淫妇儿,焉敢无礼! 这是她在书中的最后一句话。当年扈家庄的大小姐一丈青,绝对说不出这样的粗口。这些年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想真让毛骨悚然。
02
这里有个很大的疑问:作者到底怎么想的? 施耐庵是个文学天才。从语言来说,《水浒传》的语言非常出彩,可以说比《红楼梦》还要更生动。从人情世故来说,施耐庵也绝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你看他写王婆和西门庆那段就知道,这老施就是个人精。 那他怎么会把如此的人生惨剧写得这么干巴巴? 有人说这是留白。作者故意这样写,反而更烘托出那种残酷的色彩。《水浒传》里确实有不少留白。有的时候,作者不正面描写,而是通过一些情节来暗示潜在的冲突。这是施耐庵高明的地方。 那么秦明也好,扈三娘也好,是不是也是这种留白呢?
当事情惨烈到一定程度,超出了文字能表达的范围,那么我就沉默。我用我的沉默来凸出它的惨烈。
情况是这样的么? 我不相信。 金圣叹是《水浒传》最出名的点评者。他是个聪明人,看书也看的细,能从蛛丝马迹里推断出很多人物性格和动机。不看金圣叹的批注,很多细节的含义你可能注意不到。那么金圣叹看到“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这段,怎么评论的呢? 他没觉得有什么残酷的,也没觉得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他只对“两口儿”这三个字很好玩,“为之一笑”。 想想看,为之一笑。
如果作者是为了留白,反衬这件事的残酷可怕,那白留的也太大了。连最热心、最仔细的点评者都只觉得可笑,这还能叫留白么? 那不是留白,施耐庵为什么还这么写?我觉得答案很简单。他就是觉得这件事没啥好写的。
他对扈三娘的境遇不感兴趣,所以就三言两语让她“拜谢了”了事。而金圣叹呢,对扈三娘的境遇也不感兴趣,所以只“为之一笑”。 我们之所以觉得细思极恐,并不是作者设计出的效果。而恰恰是因为作者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恐怖,所以才会显得更恐怖。 那么,反过来看,施耐庵为什么要仔仔细细地描写恐怖镜头呢?刮人挖心还要细细写出来,为什么? 我觉得答案也很简单,因为施耐庵觉得那样写,很爽。
03
《水浒传》并不是施耐庵凭空创作出来的。关于梁山好汉,本来就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故事,施耐庵把它们仔细整理,然后添加了一些自己的创作,这才成了一本书。 而那些浓墨渲染的残酷内容,基本都是施耐庵自己添加的。 就拿李逵来说吧。在《水浒传》里,李逵也有正面的地方,比如负荆请罪那段,就算用现代人观点看,也是挺闪光的。可是这一段并不是施耐庵的意思,那就是从元杂剧里留下来的。元朝有好几种关于李逵的杂剧。这些戏剧里头,李逵并不残酷暴虐,不过是个张飞式的莽撞人。
但是到了施耐庵的书上,他给李逵加了不少内容。这一加,李逵简直就成了人形野兽。 比如说李逵劈杀小衙内那一段。小衙内只有四岁,“端言貌美”,非常可爱。为了赚朱仝上山,李逵就一斧子下去,小衙内“头劈成两半个”,死在那里。 这是书里特别操蛋的一段情节。但是在《简本水浒传》里头,并不是这样的。李逵只是给孩子嘴上抹上麻药,让他昏迷过去,但是不小心孩子就死了。
那施耐庵为什么要把事情写的这么操蛋呢?我觉得就是他觉得这样更有趣,也更符合他赋予李逵的血腥形象。 要是从小说的角度看,施耐庵的这种写法当然比简本要好。所以施耐庵是个天才,而简本作者只是个垃圾写手。但是从人的角度看,施耐庵真的是一个狠人。 而施耐庵这个狠人,构建出来的是一个野兽般的黑暗世界。 就像双枪将董平,杀人全家,抢人家闺女;施恩父子在孟州牢房用盆吊、土布袋虐杀囚犯;张横把客人捆成馄饨扔进江里;燕顺和王英抓住个过路人就要挖心……在这个世界里头,杀人是件光荣的事情,杀得越多越光荣。 书里最有善心最光彩夺目的人物就是鲁智深了,可鲁智深见林冲的时候说什么?说洒家“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你出家不就是因为杀了一个郑屠么,怎么就“杀的人多”了?
没办法,就是得往多里说,才显得体面。才杀了一个人,你好意思往人前站? 这就是那个世界里的逻辑。 但是就算在这个野兽世界里,人们也会把忠孝仁义之类的词儿挂在嘴上。水浒好汉动不动就说自己是“除暴安良”,也不知道安了哪个良?被宋江“杀了无数”的青州老百姓,又是哪门子的暴? 那么还是那个问题:施耐庵信这些话么? 他是真的觉得这帮家伙是除暴安良的好人?还是在讽刺他们假仁假义? 我觉得施耐庵的态度是这样的,他也不是信,也不是不信,他是根本不在乎。 书里有一个场面我觉得特别恐怖。 武松在十字坡的时候,结识了孙二娘和张青。这两口子开的是个黑店,用张青的话说,就是“只等客商过往,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 武松和孙二娘、张青坐在那里高谈阔论,“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周围的环境呢,“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旁边还摆着剥人凳。 两个解差吓得直磕头。 这个时候武松说话了。他说:“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 考虑到周围的环境,你还能想到比这个更搞的话么?
那施耐庵为什么让武松这么说?我觉得他倒并没有讽刺武松的意思。他就是不在乎,不较真。他不想让武松他们显得太没心肝,所以找个机会让他随口一说,但是武松他们到底有心肝没心肝,到底肯不肯害为善的人,他是真的不在乎。 《水浒传》里有很多情节,确实隐藏了作者的潜在意图,比如晁天王遗言,比如白龙庙排座位等等。但是也有一些情节,大家觉得作者有态度,有深意,其实真的想多了。
说穿了,作者就是不在乎。
04
不光作者不在乎,读者也不在乎。 还是拿李逵来说。李逵是整本书里最残暴,最野蛮,最没有人性的一个人。他的本能就是原始的兽性。但是几百年来,几乎所有的点评者都大大称赞他。金圣叹就说他是“上上人”。李贽(也有人说是叶昼假托李贽之名,此处姑且不论)说的更邪乎,说李逵是水浒传里第一尊活佛。
李逵跑到扈家庄,杀了扈三娘全家,说“杀的快活”。李贽的评价是什么呢?“妙人,妙人,超然物外,真是活佛转世”。 李逵劈杀小衙内一章,李贽又是怎么评价的呢?他说:“岂有大丈夫为一太守做一雄乳婆耳,量一小衙内性命值得甚么。”
李逵的所有残暴,所有的嗜杀,都给歌颂为一种“直”,一种“天真烂漫”,想杀人就杀人,想吃人就吃人,毫无矫饰,这叫真人。 我真的是难以理解这种想法。但是从李贽到金圣叹都是这么评的。这些传统文化人里,有些真的是有一股戾气。“杀人无力求人懒,千古伤心文化人。”不是不想杀人,而是无力杀人,所以看见李逵这样的人物,也忍不住心生欢喜。在读李逵活割人肉那一瞬间,我想他们没有觉得害怕,反而觉得自己仿佛也站在铁牛哥哥身旁,身心更强大了一圈。 其实他们是应该害怕的。 不光是李贽、金圣叹他们,普通读者也是这样。我们在读《水浒传》的时候,眼和心是随着强者走的。就像武松鸳鸯楼上杀死养娘的时候,我们的目光追随的是武松,而不是养娘的尸体。施耐庵把叙事的光聚焦在哪里,我们就停留在哪里。他让我们忽略墙上的人皮,我们就会忽略墙上绷着的人皮。他让我们注意三拳打死镇关西时候的爽快,我们就会关注人骨绽裂的爽快。 这当然是因为施耐庵有手段,但是另一方面,这也是因为我们心中还是藏着某种黑暗的本能。 在我看来,施耐庵确实是个天才作家。罗贯中和吴承恩都比不上他。他写的《水浒传》也确实是中国文学中的超级经典。
但是这本书也是一个噩梦。它是中国文化做的一场伟大的噩梦。这场梦里,有各种各样的黑暗,各种各样的暴力,各种各样的苟活,各种各样的堕落。通过这场噩梦,中国文化释放出了潜意识里那些黑暗和暴虐的成分,然后把它们捏合成了一个伟大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上面,如果你一路滑翔只会感到爽快,可是只要你稍作停留,就会看到恐怖的裂隙。 就像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