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依依

全文共6646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吴倩最近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号。

她用“小号”登到微信群里,马上有人敏锐地跳出来问,“原号被封了?”她答说不是,只是未雨绸缪:“听了囧老师故事吓到了……他转发了个视频辟谣,结果谣是辟了,号因为转发谣言封了。”末尾,她加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吴倩和“囧老师”,都是在澳大利亚生活的华人,他们共同管理着一个名为“澳洲华人事实核查”的微信群(以下简称“澳洲核查”)。今年 4 月成立,这个群目前还只有 300 多名成员,却拥有一份长达 400 多字的、细致的群规。

本群只印证客观事实,不讨论观点……

因此请大家不要讨论自己的观点,也不要随意发新闻链接和其他图文信息,除非其中包含需要核查的内容。违者警告三次后将被移除……

若特殊情况被迫卷入观点讨论,则群主拥有量裁权和及时喊停权……

这其中“大权在握”的群主就是吴倩。现实中,她是澳洲一所大学国际关系专业的硕士毕业生,说话轻轻柔柔,并不似在群里发出警告时般强势;但她也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后面常常跟着“我举一个例子”。

4 月份,澳大利亚的新冠疫情刚刚度过一个高峰期,吴倩和几个朋友建了这个微信群。计划是,有人看见谣言就往群里面扔,用公众号来发布信息更为真实、复杂的重点辟谣文章。同时,他们也在 Facebook 上建了主页,以安置一些平台上发不出的内容。

来源:公众号“华人事实核查”

之所以做这件事,她说,是因为“太生气了”。

疫情期间,海外华人圈中谣言泛滥是最直接的原因。但愤怒的情绪是长期累加的。过去几年,在几乎所有大型政治事件中,不实信息都没有缺席。它们被包装成新闻的样子,配以花哨的图片和丰富的细节,不断进化,像滚雪球一样长成一头巨兽。

如果说面对一些显而易见的谣言谬论,过往还可以用一个“笑哭”的表情一带而过,如今这头巨兽已经让人无法坐视不理。作为回应,一些试图对抗谣言的力量也开始出现。

除了吴倩发起的“澳洲华人事实核查”,微信公号“休斯敦在线”在 6 月中旬也发出一则招募,试图在美国华人群体中组建一个类似的事实核查团队。微博和微信上的“反吃瓜联盟”、“反海外谣言中心”账号,核心宗旨也都是针对流传在中文网络上的海外谣言,进行核实和辟谣。

这些团队中大部分都是志愿者。相比谣言的量级,这相当于杯水车薪式的努力,像是《机器人总动员》里的瓦力,在成山成海的信息废土上穿梭,将眼前的一小堆垃圾消化打包,在臂膀所及的有限范围里,尽力复原着某种秩序。

“从流量上说,我们辟谣的,本质上就是蹭人家谣言的流量而已。”博主“破破的桥”,即“反海外谣言中心”发起者段炼说,“如果谣言有 100 个人观看,我们能蹭到一两个。”

01 ////

不靠谱的“新闻”互相印证,形成了闭环

5 月 20 日前后,一则新闻曾在网络上广泛流传,内容是:美军使用阿帕奇直升飞机在叙利亚投掷燃烧气球,焚毁 2 万公顷麦田。

吴倩最早在新浪军事的微博上看到这个消息。在写着“美军在叙又一恶行曝光”的标题下,还附有一条视频,之中闪过几个不同的画面,战斗机起飞降落、大亩田地起火、身着迷彩服的士兵站在美国的旗帜旁……

第二天,新浪军事再次发布此新闻并援引《环球时报》,微博还附带了话题#美军机在叙投燃烧气球焚毁 20000 公顷麦田#。最终,这条话题的阅读量达 1990.1 万,有 9377 条讨论。作为对比,同样是美国相关的新闻,当天登上热搜榜的话题 #美国出生率创历史新低#,阅读为 1177.3 万,讨论为 528 条。

来源:公众号“华人事实核查”

吴倩的第一反应是,“ 2 万公顷也太大了啊”。根据她的经验,一般美军在中东战场出现战争罪行,都会引起媒体大量报道,但这则新闻来源单一,看起来很可疑,于是决定去核实。

首先,她通过英文搜索,找到了这条新闻最早的源头,发现是 5 月 17 日叙利亚国家通讯社( SANA )的报道。其中称,美军使用阿帕奇在叙利亚哈塞克以南的 Shaddadi 村庄的耕地上投放了多个热气球,点燃了当地麦田,烧毁了 200 杜纳亩,也就是相当于 20 公顷——而非 20000 公顷的麦田。

这本身就是一条证据薄弱的,无法确定真伪的新闻—— SANA 的信源只有“民间人士”,没有现场证据,且配图来自于图库,而不是现场图。但这并没有阻止以它为源头,一条传播链的快速形成。

先是新华社英文版原文转载了 SANA 的消息;紧接着,美国阴谋论网站今日老兵 (Veterans today) 又以新华社为信源转述报道这条新闻;然后,国际财经时报 (International Business Times) 引用了今日老兵的报道;到 5 月 23 日,最初的新闻发布六天之后,SANA 又回引国际财经时报,而且在此前的基础上,事实被进一步夸大——新闻标题是:国际财经时报:特朗普下令焚烧叙利亚麦田。

“至此,这条由孤证开始的新闻互相印证形成了闭环,互相被引成了信源。”吴倩在辟谣文章中这样写道。一场完整的自产自销。

华人事实核查发现,原发媒体 SANA 的报道配图左下角有 Archive 字样,并不是现场图,而是一张资料图片。同样的图片,在SANA 2019 年 6 月 15 号的新闻中就已经出现。

02 ////

“这应该叫数据污染”

那么在中文自媒体中煞有其事地流传着的视频图像,又是从何而来呢?

因为最初的信源无法提供线索,只能依靠联想,不断变换关键词,去寻找视频出处。

起初,吴倩猜测这是去年发生的某个事件,被借用至此,便开始搜索麦田起火的事件,“花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基本上把去年的烧麦田视频都看了个遍。”

最终,在扩大寻找范围之后,她在叙利亚政府当天发布的另一条新闻下,终于找到这条视频,是一场毫不相干的火灾现场。

这是一个颇为典型的,对不实信息进行循证的过程。倒过来,也可以用来理解这些谣言或是被扭曲的新闻,经过一个怎样的路径最终在中文网络世界中扎根。

它们常常起源于一条真实存在的,外国媒体的新闻报道。

文字新闻较容易追溯来源,照片可以通过搜索引擎的识图功能来查找,难度更大的是视频。随着抖音等短视频平台的兴起,它们成为溯源链条的一个困难环节。

但在吴倩看来,这样有明确来源的,不论是假视频或者假图片,都已经算是所有谣言中最容易被核查的一类。“如果真的是谁为了造假新闻,把自己家的后院点着拍下来,那就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

段炼也指出,在所有不同的谣言中,完全编出来的东西仍然是最常见的——与错误的信息相对的正确信息并不存在,似乎除了给它盖上一个“谣言”的印戳之外,并无他法。

来源:《2017年中国网络媒体公信力调查报告》

另一种常见方式,是通过错误的编辑,或者关键事实缺漏,误导读者得出错误结论——他们将此分类为“误导信息”。这些文章往往佐以大量材料,推导出的却是一个极具倾向性的结论。

“澳洲核查”最早发布于 4 月的一篇辟谣文,是针对一个叫做“数据吐槽中心”的公众号所发布的一篇 10 万+文章。吴倩表示,这个公众号的一个立场是,美国民主党为选举便利,故意放大疫情的可怕,其实远远没有那么严重。它发布的多篇文章都不断在强化这个印象,即民主党为拉特朗普下台而不择手段。

对于这篇文章中引用的大量数据,吴倩指出,有的是拿真实的数据,给出错误的结论;有的是将不具备可比性的数据放到同样的框架下,进行类比;有的则完全无法溯源,“根本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因而,其得出的结论也完全不可采信。

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几乎不可能对它的材料进行证伪,或者对数据质量的好坏做出判断;对于试图进行事实核查的人也非常棘手,耗费极大的精力却常常无法拿出可以对峙的事实——因为许多问题连学界都尚未得出结论。

“数据吐槽”这个公众号,主打的便是自己拿数据说话的“客观姿态”。而后,它还发布了另一篇文章,抨击“日益不堪的美国数据污染”。

“我们当时群里就说,这根本不叫数据吐槽,应该叫数据污染。”吴倩说。

03////

现在的谣言是“养起来的”

段炼对谣言的关注则要追溯到2016 年秋天,美国大选,微信群和朋友圈里充斥着关于希拉里的谣言。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条说,希拉里卖了 400 亿武器给 ISIS。

在此之前,他对谣言本身并没有那么感兴趣。这些套着相似外壳的内容,在他看来,都只是博客和网络论坛时代“玩剩下”的一套,“我觉得谣言都是底层那帮人信的东西,那些人的韭菜谁割不是割呢?”

直到这套层级理论失灵,谣言也传到了他的朋友圈里。一些与他经历相似的,或是在海外读书的博士生、硕士生,都成为这些信息的推手,转发、评论、点赞,而且他可以感知到,那些人都很愤怒,非常狂热,他们真的相信这些。

这让他感到辟谣的紧迫和必要。“反海外谣言中心”的账号便是在那时候创立的。

一开始核心群里有 22 个人,其中有六七个人主要撰稿,针对一些流传广泛的谣言进行核实辟谣。但起初的热情很快就冷却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平台不管,那么谣言必然是胜出的,因为谣言符合人性。这个事情我们在2017年初已经有认知了。”——这个判断主要来自于巨大的流量差,当流传的谣言文章轻松破十万加的时候,辟谣文则往往只有其十分之一不到的阅读量。

到 2017 年 5 月,腾讯新闻旗下的《较真》栏目提出想和“反海外谣言中心”合作,将内容买断。他们就开始只在《较真》上发布辟谣文章,按照篇数拿稿酬,一个月四篇,才以此延续下来。

“反海外谣言中心”最早的一部分辟谣文章。来源:公众号截图

当辟谣的团队都还在摸索如何维系运作时,众多的海外资讯号已经通过一个类似的模式,从发布本地吃喝玩乐资讯,转向发布具有情绪煽动性的资讯文章,很快走上商业变现的道路。

在《纽约客》去年的一篇报道中,曾将公众号“北美留学生日报”描述为,用网络语言和表情包传递民族主义内容的自媒体。“北留”在 2017 年底就获得 2000 万的 A 轮融资,投资方之一就包括腾讯,并扩张为在北京拥有 30 名员工,纽约拥有 15 名员工的团队。

当被问及新闻内容的准确性时,创始人林国宇这样回复《纽约客》的记者:热点新闻的含义,取决于人们自己对它们的不同解读。

经济利益成为巨大的驱动力。从论坛黄金时代走来的段炼看来,谣言并不是什么新鲜产物,但与过去“野生”的不同,现在的谣言是“养起来的”,在细节方面做得特别完善。

比如,他举例,如果在说 1999 年发生的事,拿一张 2015 年的照片佐证,他们会自动地把照片转成黑白色。“手法都是老手法,但现在的号在每个细节上都做到了精益求精,哪怕只能增加 5% 的点击,他们也愿意去做。”

段炼在微博上的个人声量远比“反海外谣言中心”要大得多。2018 年底他成立自己的公司,以微博接广告为主要收入来源;而辟谣工作,只是勉强维持着,用他的话讲,这方面的稿酬,只够雇上半个人。

与平台的合作也在发生变化。大约从去年八九月份开始,段炼明显感觉到,他们提交的选题通过率变得越来越低。

疫情期间出现了关于病毒发源地的一系列阴谋论,意大利、西班牙、巴西、日本等国家轮流成为谣言的“主角”,“每个都炒得很热,但(我们)一个都没有敢做。按照以前的规矩都是应该做(辟谣)的。”段炼表示。

现在打开《较真》,会发现仍是社会类、科普类的辟谣居多。段炼所关注的时政类议题,被平台刻意回避,派给他们的都是一些在他看来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外星人之类的”。这不仅远离他做辟谣这件事的初心,也让他感到,真的很无聊。

这个变化像是海外华人所处信息困境的一个缩影——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大量的信息污染,还是一个特殊的审查机制。

腾讯较真平台主页。来源:小程序截图

04 ////

辟谣,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吴倩到澳大利亚已经有十年时间。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微信,微信出现后,绝大部分人开始高度依赖于这个平台通讯社交。

她发现,虽然身在海外,大家也基本并不会主动去看当地媒体,而是通过被华人自媒体的文章来获取资讯。

“一些小编坐在家里面,去看当天各大媒体上发布的热点新闻,看有没有可以恐吓到人的,或者有没有可以培养你的自豪感的。华人喜欢看什么,关心什么,怎样能展示自己的知识,让你觉得自己很牛逼,在编辑文章的时候,就往这个方向做。”

“而且要保证你的文章不能被删掉,能够绕过敏感区域。整个因素一起作用下来,这篇文章基本上就成型了。”

这是吴倩的想象,但事实可能与此并无二致。因为这些自媒体大部分没有采编团队,也没有职业的调查记者,信息来源都是英文媒体,转译时又掺杂大量拼接,错漏和夸大。在这个过程中,一些更精准的表述,一些可能更平衡化的语言,本地媒体多样化的形象和立场,像经过一个筛子一样,被筛得只剩下一种叙事方式。

看起来,这似乎是两种力量共同造就的结果——对于特定情绪的煽动和放大,加以对于特定立场的审查。但在吴倩看来,正是后者让辟谣成为一件难以完成的任务。

虽然谣言的影响力巨大,任其自流更符合平台利益。近年来,在公众舆论的压力下,“事实核查”在各个社交媒体上,都被迫得到不同程度的重视。Facebook、Twitter 、谷歌新闻陆续推出各自的核查手段,比如在不实信息上添加标签;中文社交平台微博和微信,也开始采用类似的机制。

2017 年 1 月上线的腾讯较真,是国内首个事实查证平台,它借鉴国外媒体标签分级, 将查证的信息划分为真实、有疑问和虚假三类;微博也推出官方的辟谣账号,每日通报对于不同谣言的处理和情况说明,对一些包含不实信息的微博打上标签提示,并在平台上提供对谣言的一键举报通道。

但国外和国内平台的辟谣机制之间不同的是,前者采用的是独立核查机构的调查结果,而后者只采用官方说法作为信源——当点开某条微博上的“已辟谣”链接,导向的往往是一则官方通报。

对于政治相关话题的讨论,也被收得愈发狭窄。吴倩记得,在去年澳洲大选期间,有一条新闻被不同的公众号洗稿传播,称澳大利亚工党要花费上百亿接收超一百万难民,并给予高福利待遇。在多次举报投诉无果后,她和其他几个朋友联系到当时相识的微信平台的人,得到的回复是,因为怕踩雷,微信一般不会对这样政治敏感的话题辟谣。

澳大利亚媒体 ABC 在 2019 年针对微信公号文做的调查报道,标题:《2019年联邦大选: 针对澳大利亚华裔的反工党恐慌运动》,题图为当时公号中盛传的一张 meme 图

“很多谣言是没有办法辟的,辟完你号都没有了。”这种管制之下,让她觉得海外华人处于一种内部信息场和外部环境的撕裂之中。

“如果你身在澳洲就麻烦了,因为你对于你所处的世界的理解,跟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可能会有一定的偏差。”吴倩说。

段炼的看法则更为直接,“这让海外第一代华人圈的行为被少数微信公号所操纵,比如抗议ACA5 (法案)。”——一些华人群体认为,这项平权法案将降低华人学生的大学录取率。这是段炼紧迫感的来源之一,那些具有参政议政能力的一代移民,正把这些被高度扭曲的信息,作为行动的依据。

微信的巨大影响力也引起了当地政党的注意。2019 年澳大利亚联邦大选期间,自由党和工党都开始摸索不同的方式,在微信上宣传拉票。

自由党,包括后来获得连任的总理斯科特·莫里森,都建立了官方公众号发布消息;而工党则找当地的华人领袖,拉了很多微信群,请党内的各个部长针对收集到的问题进行解答。

吴倩就被拉到好几个这样的群里,有的是关于外交政策,也有的是关于教育资源分配,到约定时间,部长进群用语音回答问题。“用英文讲,好多人可能也不懂,看着热闹就进来了。完了之后部长就走了,群也不解散,就呆着,也没有群管。”

最终,这些群又变成了谣言散播的新的温床。

05 ////

等风来的人

辟谣无法商业化,段炼反复强调。与之相对的是,一些发布过谣言或是乐于剪裁信息的号却能活得很好,有的还能找到门路,混入体制。

在他看来,完全剥离个人立场的辟谣是很难立足的。很大程度上,真相和谣言最终变成了一种话语权和影响力的争夺。

在《较真》的要求越发严格后,他与腾讯之间的合作越来越少。他仍然想要回归自己感兴趣的政治领域,并开始尝试用视频的手法去做辟谣内容。视频中,也没有避讳一些情绪化的表达。

而吴倩则更为理想化。她极力去避免立场和情绪的对立。不断提醒群里的成员,辟谣的时候指出事实就好,不要在后面再加一句嘲讽。如今,群里各种立场的人都有,偶尔也会出现略为激化的讨论,吴倩就会立刻跳出来让大家打住。

对于一些仅仅是情绪煽动,但事实没有重大错误的文章,她倾向于不辟谣。辟谣时,也只是单纯指出,哪里是对的,哪里是错的,哪里做了夸张。虽然这样的文章写出来,不免显得“干巴巴的”。

她认为,目前中文网络上的问题,没有看到任何解决办法。但可以做的,是让人们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正常的舆论环境,教会人们要怎样去看待媒体,如何去找可信的信源,在不同的偏见中去获取高质量的信息。

她希望能够将这个群继续做下去,每天一个个谣言地去核实。等人手多了,也会在 Facebook 上建立一些专题,对于一些信息严重良莠不齐的话题,比如气候变化、难民、种族等,进行系统化的阐述。

“很多时候,你是看不到风的。现在做的一些事情,我觉得就是在没有风的时候,等风来的一个过程。”

(文内吴倩为化名)

《机器人总动员》。来源:豆瓣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