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媒体公开报道统计,2009年至2016年8年间,共有248名官员自杀、失踪或疑似自杀,历年非自然死亡官员的数字分别是22人、25人、23人、17人、11人、60人、 51人、39人。
这些非正常死亡的官员、国企高管中,“患有抑郁症”是出现次数最多的溯因,而“坠楼”则是出现次数最多的死亡方式。
肉身脆弱,灵魂会不朽吗?
一、摔碎的人生赢家
8月17日深夜,网传中国铁建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铁建)董事长陈奋健一天前坠楼身亡。
8月18日,中国铁建发出重大事项公告,确认了陈奋健的死讯。公告未提及去世原因。公司官方的说法是,公安机关已经介入调查,一切以公安机关的结论为准。
官方表态的挡不住消息漫天飞,毕竟是万亿央企掌门人的非正常死亡,谁能堵上悠悠之口?先有消息称国资委巡视刚刚结束,随即有知情人士称国资委内部结论已经出来,没有涉及陈的问题,但是在国资委巡视期间,中纪委多次约谈陈奋健,询问他在中交建任职期间的相关情况。
从陈的履历来看,2018年7月才正式调任中铁建,此前一直在中交建系统中任职。知情人士的说法也许不是空穴来风。巡视组很快表态“(陈之死)是个人原因”,也对上述说法有所印证。
和这次陈健奋事件最接近的2014年的白中仁事件,同样的建设类央企巨头,同样是坠楼,两人的人生轨迹也多有相似。两人都是六零初生人,高考改变命运,毕业后进入央企。从基层开始摸爬滚打,靠业绩步步高升,四十岁出头就当上了一级央企的副总,最后成为雄踞一方的大型央企掌门人,妥妥的人生赢家。
二、现代科举之子
陈奋健和白中仁在坠楼前的人生轨迹很有代表性,是文革结束后第一代技术官僚的仕途典型。
在后辈看来,这代人是幸运的。文革结束后,曾经密不透风的官僚体制出现了大量的空白,原有的候补梯队建制却被打得稀烂。刚刚恢复不久的高等教育系统就成了官僚体系吸纳人才的主要来源。
这是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1905年科举制消亡,中国现代高等教育体制就是在这堆古老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在时隔大半个世纪后又回到了原点。
陈和白都不是一线院校毕业,但这不要紧。七八十年代大学学历的含金量远高于今天,一张文凭足以傲视同辈,在踏进职场的那一刻就自带领导重视、升迁迅速的增益光环,其效力远胜今天的211、985。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选官标准至少保证了这批人到达中层以上岗位。
然而,年轻是真的,知识却未必。被砸烂的高等教育系统岂是轻易能恢复的?虽然高考难度极大,所谓大学、学院能够提供的教育却和百里挑一的生源完全不符。
高等教育并没有多少真实的价值,知识结构陈旧、知识面狭窄、文化功底薄弱是他们中大多数人一生的短板。但是,进入高校本身就是一道严厉的筛选,要知道八十年代初大学录取率仅为8%。低录取、高起点,和科举制又是惊人的相似。
他们就是现代科举之子,和无数前辈的布衣卿相一样,注定要走上一条荣耀与危险并存的技术官僚之路。
三、技术官僚的双重角色
陈奋健身故后,原来他长期供职的中交建很多老员工唏嘘不已。很多人对他的评价都颇为正面,他起家的中港四航局曾经是中交建系统中的明星单位,时至今日业中港四航局的业绩都很不错。“这是陈总当年打下的底子”,一位知情人士如是说,这应该是可信的。
陈奋健这代技术官僚未必有符合大学文凭的文化水平,但是这不影响他们出色的业务能力。“会做人、能办事”是对他们普遍的评价。经历了真正的高考绞肉机,他们的智力天赋毋庸置疑,再经历多年历练和一轮又一轮的淘汰,能够站上顶点的,个个都是人精。
陈、白二人所在的建筑行业,恰恰又是改革开放以来发展最迅猛、局面最混沌的行业。和今天按部就班、专心做官的技术官僚不同,那代高技术官僚的路子要“野”很多。
他们经历了双重生活。一边是官场的森严气象,另一边是经济大潮中沉浮跌宕。他们是“冰与火之歌”的主角,能官话连篇、官威严如山,也能弄潮搏浪、下海捞金。
时代给了他们机遇,百废待兴、满目疮痍的国情需要能者有为。至少在八九十年代,有能者多少都会有些优势。个性强些、说话冲些、不拘小节一点,都会受到一点容忍。这给了那代人一些施展的空间。
但是,技术官僚也是官僚,再受重用的技术官僚还是官僚。所谓官僚,就是一张大网中的节点,有你不多,无你不少。万亿资产在你掌中是真的,明天换成别人的,却也没有什么难度。你以为你很重要,对下属、对外面确实很重要,但是向上看一眼,你什么也不是。
四、“公司的生产经营状况一切正常”
2013年,原铁道部部长刘志军案定谳,死缓。此公出身草根,一路走到部长宝座,甚至说他的目标设定在总理,堪称传奇人物。在他任内实现了中国高铁大发展,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国之重器”。整个铁道系统也因此无限风光,然而刘一倒台,无限风光就变成了无限惶恐。“中铁建掌门白中仁要出事”的消息在圈内外飘飘荡荡多时。第二年元旦刚过,终于尘埃落定,白中仁的生命像尘埃一样消散了。据说,他是从四楼坠亡的。这和他的人生高度相符吗?
陈奋健身后,中国铁建发出的重大事项公告中照例有一句“公司的生产经营状况一切正常”。这是一句套话本无深意,然而细品一下,有点滑稽。万亿资产大企业的掌门身死,公司经营波澜不惊。在庞大的体制之中,谁都无足轻重。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三分嘲谑,七分悲凉。属于陈奋健和白中仁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曾经给他们书写人生的空白已经被填补,时代的大潮已经退却,“布衣卿相”的古老梦想只是在特定的时间昙花再现。
在庞大威严、金汤永固的体制面前,个体无足轻重。你以为你登上了人生的顶峰,其实你的终点只是四层小楼。
五、草草收场的人生
2020年《财富》中国500强,陈奋健人生最后一站的中国铁建股份有限公司排名第8位,在中国建筑企业中占了第三席。他曾经掌舵的中交建紧随其后,但是综合效益还要略胜一筹。两家公司都在“世界500强”中排名靠前,资产都在万亿以上。
然而,陈奋健的年薪不到百万,几家央企巨头都差不多。无论是和国内同等规模的民营企业比,还是和其他世界五百强比,都只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这种薪酬水平有意无意地提醒着他们和世人,这些央企高管只是官僚,而不是企业家,不会和比尔盖茨、洛克菲勒一样名垂青史。
曾有媒体公开报道统计,2009年至2016年8年间,共有248名官员自杀、失踪或疑似自杀,历年非自然死亡官员的数字分别是22人、25人、23人、17人、11人、60人、 51人、39人。看看后面附的事件清单,就知道这是一张不完全名单,连一些公开报道的事件也没有包括进去。不过,已经足够惊人。
这些非正常死亡的官员、国企高管中,“患有抑郁症”是出现次数最多的溯因,而“坠楼”则是出现次数最多的死亡方式。没有饥寒之迫、没有病痛折磨,求死是一件难事。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正式结论多半不了了之。
对坠楼或抑郁症见怪不怪之后,对真真假假的贪腐事迹也没有了热情。一位前辈曾经说过“一个要害部门的一把手,掌控一年几亿几十亿的进出,关系成千上万个人的生活,撑死也就二三十万收入,你要他心态很好,不是很奇怪吗?”确实很奇怪,也只能见怪不怪。
于是,“很闷的一声”之后,余响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寻常百姓也不见得多热衷,却是其他官僚津津乐道的八卦话题。谁之死和谁有关,又代表了什么风向,下一个又是谁,诸如此类。
谈论这些话题的人多半还在登顶的半路上,通向天台的阶梯如此拥挤,充满了梦想和憧憬。这或许是最有中国特色的幸福,执着而又盲目。
我常常想,这些幸福的奋斗者,是否意识到前辈的成功已经不可重复?他们应该没有,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也许就和抑郁症不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