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也
在讨论威权主义研究在今日政治学中的发展之前,我们首先应当厘清“威权主义”(Authoritarianism)这个词的来源为何。今天我们讲到威权主义之时,大多数时候所指的只是民主国家的反义词。但在历史上,人们表达同一概念的时候,更常用的术语其实是“独裁统治(Dictatorship)”。威权主义是在政治学大师胡安•林茨(Juan Linz)的推广下才变得广为人知。而在林茨那里,威权主义不过是非民主政体的一种,即那些无法被归类为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后极权主义(Post-Totalitarianism)和个人统治(Personalistic)的混合型政体。
但即使是“民主VS独裁”这一经典的对立,在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社会建构的产物。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把民主等同于暴民统治,是他笔下三种恶政之一。罗马时期,民主这个概念鲜有人提起。而独裁者(Dictator),一开始只是罗马的一种制度安排,指在特殊时期由元老院授权,全权处理军政事务的个人。到了启蒙时代,孟德斯鸠(Montesquieu)将政体分为君主制、共和制和暴君制——无论民主还是独裁,都没有在他的框架中出现。即使在欧洲的第一波民主化期间,人们也不觉得自己是在争取民主。那个时代的人们在谈到“民主”的时候,所想的仍是古希腊的公民大会和抽签任职。用民主来指称由选举来决定领导人的制度,大概是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的创造。俄国的布尔什维克最早使用“独裁政权”来称呼自己的体制,意指过渡时期由党控制一切的安排。直至二战期间苏德交恶,在希特勒的宣传战下,“独裁”才逐渐演变成了贬义词。冷战开始之后,两大阵营的分歧,被美国人贴上了“民主”和“独裁”的标签,这才有了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词义。
因而不难想像,早期的威权政治研究,不可避免地带着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特别是到美国赢得了冷战之后,研究民主何以持续,威权何以崩溃,成了学界的标准范式(比如亨廷顿著名的《第三波》)。亚当•普沃斯基(Adam Przeworski)一直对这种风气嗤之以鼻,觉得鼓吹“历史终结”的论调忽略了现实政治的复杂程度。今天我们可以看到,很多非民主政权确实没有要崩溃的迹象,独裁者们反而活得越来越滋润了。他们不但学会了如何促进经济增长,还从民主国家借鉴了各种手段——宪政、选举、议会等等——来维持统治。俄罗斯、土耳其、委内瑞拉,都是典型的例子。在这样的背景下,才有了Levitsky和Way于2010年出版的重量级作品:Competitive Authoritarianism。当代的学者们慢慢意识到,民主政治才是人类历史上的例外,而非相反。民主和威权并非水火不容,可以放在统一的框架中加以解释。威权政体的“韧性”,反而说明了关于权力运作更加本质的一些规律。因而在过去的几年中,对威权政治的研究得到了飞速的发展。
政治学研究一直可以分为两大主题:制度和行为。前者关注结构性因素,比如法律、选举制度、政党等在不同的环境下如何互相作用。后者则强调个体能动性(agency)的重要性,着重考察个人如何根据游戏规则和信息调整自己的决策。目前,对威权主义的分析还集中于前者,但近两年来后者也愈发被学界重视起来。2017年,该领域的三位重量级学者,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Scott Gehlbach,耶鲁大学的Milan Svolik和芝加哥大学的Konstantin Sonin发表了一篇综述性文章,总结了当前从结构视角出发分析威权主义的理论进展。他们主要提及了四类理论:胜利联盟、权力分享、选举操纵和舆情控制。
胜利联盟这个概念可以追溯至理性选择学派的祖师,William Riker。最初这只是指民主国家中,政客在不同制度安排下想要实现政策目标所需的支持者人数。比如通过法案需要简单多数,修改宪法就要三分之二多数。但随后纽约大学的Bruce Bueno de Mesquita和Alastir Smith两位学者将之拓展到了非民主政体,用以指代任何统治者想要维持统治所必需的联盟大小。他们认为,为了实现政府更替,民主国家的候选人需要争取到过半选民,而威权国家的政客只要几位大佬的支持即可。任何权力争夺,都可以看作是候选人收买胜利联盟的过程。在民主政体中,候选人需要收买的人数更多,所以公共品提供的水平也更高。
近年来,MIT的Acemoglu和他的学生Egorov以及Sonin一起,将胜利联盟拓展到了动态情形。他们的主要洞见是,政治玩家在考虑结盟伙伴时,不仅会计算当期的收益,还要考虑未来的权力格局。比如今天内务部长跟总书记一起干掉了某个人民委员,那内务部长固然少了一个政敌,但面对着一个没有了掣肘的总书记,明天没准就会落得个鸟尽弓藏。同样,实施经济改革可能会增加独裁者的收入,但也会增加经济精英的博弈能力,给未来的政治形势带来不稳定性。预计到这种可能性,独裁者也许就不会允许经济改革的发生。更详细的内容,可以参见我在政见的文章《非民主国家的权力游戏》。
对权力分享的研究最早见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Roger Myerson的论文。他提出,任何统治者都无法独力治国,必须依靠一个精英群体来镇压来自底层的叛乱。为了获得这些精英的支持,统治者必须跟他们分享权力。可是古语云:伴君如伴虎。精英们深知,一旦加入统治者的阵营,一不留神可能就家破人亡。为了取信于精英,统治者必须建立一个“朝廷(court)”,从而精英们有一个互通声气的渠道,一个人被清洗,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这样一来,统治者就会投鼠忌器,只有在理由足够充分的时候才会对某个精英下手。借由绑住自己的手脚,统治者反而可以提高政权稳定的概率。
之后的政治学家指出,在当代的威权政体中,政党和议会都能扮演“朝廷”的角色。Gehlbach和Keefer于2007年发表的文章就指出,共产党国家中党员和非党员的区别,往往就是党员能够分享内部信息,从而在投资时不需要担心财产被政权征收。党通过对经济精英的吸收,可以有效降低人们对政策的担忧,提高民间的投资意愿。这也是威权国家刺激经济增长的一种手段。Boix和Svolik发表于2013年的文章则发现,定期举行议会的威权政体会更加稳定。
正如Svolik在他2012年的著作中指出的那样,任何独裁者都面临着来自内部精英和外部民众的双重风险。如果说胜利联盟和权力分享帮助他们降低了第一种风险,那么选举操纵和舆情控制就让他们得以最小化第二种风险。Wintrobe写于1997的文章提出了所谓“独裁者困境”:如果放开舆论,那革命爆发的概率无疑更大;但如果一味压制舆论,那独裁者就无从得知自己真正的支持率有多少,更没法对症下药,最后很可能落得个跟齐奥塞斯库一样的下场。这时,选举的价值就凸显了出来:一方面,匿名投票让民众愿意显示自己的真实偏好;另一方面,由于整个流程被独裁者控制,他也不需要担心会失去权力。
史丹福大学的政治学家James Fearon在他2010年的论文里就阐明,即使不舞弊,选举也会给独裁者带来好处。威权政体最主要的特色之一,就是各方都缺乏透明的信息。民众可能会错误地认为,经济衰退是因为独裁者能力不行,进而发动革命将其推翻。但从选举结果中,民众可以观察到其他人对目前形势的评价,从而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才会行动。假如选情太不利,独裁者会乐意直接下台,避免在进一步冲突中落得更惨的结局。Fearon的同事Magaloni从另一个角度探讨了这个问题。她认为即使独裁者地位无忧,也会操纵选举来彰显自己的民意基础,达到威慑反对派的目的。纽约大学的Rozenas和罗兆天则区分了事前的操纵和事后操纵,并研究了何为最优的操纵策略。最后,Svolik指出,选举操纵其实是个很复杂的工作,独裁者必须倚靠底层代理人执行这项任务。但代理人只有预计到独裁者能获胜的时候才有激励帮忙。换言之,他们只会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结果独裁者一般不是大胜,就是大败。
所以,为了进一步巩固统治,独裁者还要频繁使用各种治理工具——收买、审查、宣传和镇压。Guriev和Treisman最近的工作论文讨论了这几种工具之间的关系。他们认为,收买永远是独裁者的最优选择。如果能用钱让反对派闭嘴,那就没有再使用其他工具的必要。但收买的成本往往过于高昂,所以独裁者会一方面审查反对派的言论,一方面用媒体塑造自己伟光正的形象。只有这样也行不通的时候,独裁者才会考虑镇压。此外,审查、宣传和镇压都有很大的成本。审查会让独裁者少了一个监督底层官员的渠道(Lorentzen, 2014),宣传会让媒体失去吸引力,减少政府从中获得的收入(Gehlbach and Sonin, 2014),镇压则可能造成focal point,引发全社会的backlash(Esberg, 2018)。是否能在特定的情境下选择合适的策略,就是区分权力游戏中高级玩家和低级玩家的重要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