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传来消息,武汉市中心医院的蔡莉“下课了”。
“下课”是民间俗语,隐隐约约包含了问责的意味,许多人转发,似乎很开心,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半年多过去了,因为疫情被问责的湖北各级官员很多——从疫情发生截至4月中旬,湖北省处分疫情防控中失职失责党员、干部3000多人,其中厅局级10多人,县处级100多人。却偏偏没有这个万众瞩目的武汉市中心医院的书记,坊间流传各种猜测,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
澎湃新闻的报道标题是“蔡莉不再担任武汉市中心医院党委书记,王卫华接任”,请注意澎湃新闻的小心措辞“不再担任”,这四个字的含义并无具体的价值判断,却暗暗包含着一层意思——“可能”只是正常人事调动。我依稀记得,当时马国强离任,也是这个措辞。
如果回到半年之前,舆论会如何发酵?这让我有点恍惚,如今武汉全面恢复正常状态,街市繁华,人潮如织,我们经历过的灾难,似乎变得并不真实,看得见,却摸不着。我们真的经历过一场灾难吗?我们追问蔡莉的去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问题得好好扪心自问一下。
我一直认为,人是善于遗忘的族群。而造成遗忘的原因,来自多种力量。比如个体的趋利避害,好了伤疤忘了疼,是肉体的直接反应。我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昨天不小心把手指划破了,今天起来伤口已经愈合,谁还会去追问当时的“不小心”呢?如果更进一步的剖析,所谓文明和现代社会的结构,有自我保持稳定的需求和惰性,灾难后迅速恢复正常,拒绝变化也是第一反应。官僚和体制由此可以苟延残喘,个体也可以相互安慰,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是我们供养着压迫我们的病毒。
这个世界上,真相很容易被扭曲和改变。大行其道的是谎言,假话,虚假的繁荣和歌功颂德,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环境,被人为塑造的。我们的世界被某种看不见的庞然大物笼罩着,我们到底是活在现实中还是被迷幻到误以为自己还活着?这问题让人难以回答,也难以勇敢的面对。
昨天晚上,写《寻路中国》的作家何伟来汉,几个朋友一起在天津路口吃饭,立秋过后,天气凉爽,我们顺着马路朝过江隧道走,忽然一抬头,居然走到了武汉市中心医院门口。高高在上的七个大字在夜空中闪耀着红色的光芒,我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安静地从医院门口走了过去。只是在过斑马线的时候,迟疑了片刻,半年前的哨声消失在了同样的夜空下,树叶在晚风中摇晃,哨声已经消失,连吹哨的人也一起消失了。
但我依然要执拗地追问自己——你还记得那些在灾难中去世的有名无名的人吗?或许这尴尬的追问并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想让自己不要那么麻木无情。马上就有人规劝我,老实点,别耍小聪明,不要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等秋天真的到了,风一吹你也可以消失不见的。
疫情爆发以来,我常常被这样的问题迷惑,有时候半夜醒来,一会雄心万丈,转眼又沮丧不已。这是时代的问题,也是每一个从灾难中走过来的“我”的问题。二战前,纳粹德国在田间地头曾经插过一个标语牌,上面醒目地写着:人民高于一切,而你微不足道。没有人追问这条标语的目的,也没有人去反思这其中隐藏的逻辑,大多数的人浑浑噩噩就这样度过了自认为安稳的一生,枪炮算什么?病毒又算什么?死亡算什么?胜利又算什么?算什么算什么算什么,算个笑话吧。
这是另一种病毒,早就侵蚀了我们的肉体和思想。可怕的是,这种侵蚀常常被忽略甚至虚构成了浪漫的狂欢。我们的身体早就背叛了我们自己,只有灾难降临到头顶之时,才无声地喊一句:为什么是我?其实我们早就与病毒合谋已久,造成今日之困局,难道不正是一个个的我吗?一个个被定义,被构建的成熟的我,才是最可怕的病毒。这话听起来充满了宿命色彩,却是不幸的中国现实。
我们都是受难者,我们也是帮凶。追问一个蔡莉,不如追问自己。
202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