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岁的李先生上楼梯像个老头。他先把一条腿缓缓迈出，然后将另一条腿艰难拨起，平移并拢，休息两秒，再迈出下一步。以前七楼他一口气就爬完，现在不仅要歇两三次，而且总会出一身汗。
一年前，他所住小区对面的兰州生物药厂发生泄露事故，很多人和他一样，染上了一种叫布鲁氏菌病的传染病，开始断断续续反复发烧、全身乏力、淋巴结肿大、肌肉和关节疼痛等症状。
2020年9月15日，兰州市卫生健康委员会通报兰州布菌抗体阳性事件处置进展称，截至2020年9月14日，累计检测21847人，初步筛出阳性4646人，甘肃省疾控中心复核确认阳性3245人，建立健康档案3159人。
兰州市卫健委对事件后续处置工作的情况通报
10月初，红星新闻记者探访了布病阴影里的兰州市城关区盐场堡。过去一年，这里的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生活和精神受到很多伤害：亲戚朋友不愿来家里，小孩读书的学校让开具“布病不人传人”的证明；小区里不断有人搬走，有人甚至降价10多万元甩卖房子租住他处；有人频繁请假看病，只能辞职，还有人为了治病，多次到省外寻找药方；生育也是问题，有人不敢怀二胎，有人怀孕6个月却莫名其妙流产。
这个国庆假期，因为事故的补偿方案发布，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外出，有的拿着补偿方案和健康证明书到“兰州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善后工作处”（下称“善后工作处”）找专家解答疑问，有的一大早就到定点医院排队进行布鲁氏菌抗体阳性复查。
“我还是阳性，关节疼痛明显，健康证明书上为什么写对健康无损害？”“光给7000多就完事了，我们后续病情严重怎么办？”很多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向记者表达了担忧，他们希望相关部门能终身免费跟踪治疗。“它（布病）像一根针刺在心上，想拔一直拔不掉。很多人认为对生活影响不大，但是我们受的折磨只有我们知道。”一位感染者说。
布病“凶猛”：
一起检查的10多家人，每家都有确诊阳性
盐场堡位于兰州市城关区黄河北岸，背山临河，位置优越。作为中国资格最为悠久的兽用疫苗生产厂之一，兰州生物药厂很早就选址于此了。近年，药厂附近一幢幢住宅拔地而起，人口也急剧增长。药厂周围四个方位都有小区，其正门与A小区隔街相对。
兰州生物药厂
今年10月2日以来，附近几个小区的部分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陆续收到补偿赔偿方案和补偿协议书。补偿方案根据复查检测结果和专家组评估结果将感染者分为四类，分别对应不同的补偿标准，从三千到五万以上不等。
10月5日，从老家回来的李先生也收到了补偿协议和健康证明书。按照方案，他属于第二类，能获补偿7571.28元。此外，他的健康证明书显示，7月22日复查布鲁氏菌抗体仍为阳性，滴度为1：100++++，经专家组评估对健康无损害。
但是，20天前他做的肌电图显示部分肌肉可疑肌源性损害，如今仍然感觉身体乏力，关节疼痛十分明显。他没有在补偿协议上签字，也对健康证明不认可。当天下午，他拿着材料到善后工作处寻找专家咨询，专家看到他的肌电图后建议他到定点医院复查、住院。
李先生9月中旬的肌电图显示其“部分肌肉可疑肌源性损害”
第二天早上8点半，他来到兰州肺科医院，传染科医院告诉他相关专家没有上班，医院没有拍肌电图的仪器，他可以到别的医院复查肌电图，如果复查结果显示症状严重，可以住院。随后，他前往兰州大学第二医院拍肌电图，负责接诊布病的医生称，他的症状很明显，拍肌电图意义不大，他们医院没有传染科，他最好假期结束选择别的医院去做统一检查，然后住院。
折腾一上午，李先生回到盐场堡的家。他之所以选择假期去医院是因为此前检查和治疗把能请的假都请了。“再请假，我都不知道怎么给领导讲。”李先生说，自从1月他和4岁的女儿被确诊为阳性后，他家的生活就像一团乱麻，如果能选择他真的不想买房，在盐场堡生活。
李先生是2017年住进盐场堡A小区的。去年12月底，他听人说小区对面的药厂发生泄露，兰州兽研所有学生感染了布鲁氏菌病。当时，他对布病一无所知，也没放在心上。直到社区张贴通告让大家到医院检查，他才紧张起来，1月4日他带着全家到兰州市第二人民医院检查，很快结果出来了，他和女儿阳性，滴度都是1：400++++。
“最初大家都觉得兽研所和药厂工作人员感染风险大，老百姓应该没问题。”可是结果并不是这样，布病“凶猛”，李先生同一小区，一起去检测的10多家人，基本每家都有人确诊阳性。李先生记得，那时候正值元旦假期，很多人放弃休假去医院检查，因为人数众多排队的队伍看不到头，早上6点多去，往往排两个多小时才能检测上。
兰州生物药厂
同样是在12月底，官方通报称，2019年7月24日至8月20日，中牧兰州生物药厂在兽用布鲁氏菌疫苗生产过程中使用过期消毒剂，致使生产发酵罐废气排放灭菌不彻底，携带含菌发酵液的废气形成含菌气溶胶，生产时段该区域主风向为东南风，兰州兽研所处在中牧兰州生物药厂的下风向，人体吸入或黏膜接触产生抗体阳性，造成兰州兽研所发生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
其实，不仅是兰州兽研所，药厂周围的小区也是感染重灾区。据《财新》报道，截至2020年2月底，对周边约2万名兰州市民进行的血清检测结果显示，布菌抗体阳性约5000人，经省卫健疾控部门组织复核后，确认阳性超过3000人，其中兰州兽研所213人，兰州大学27人、兰州生物药厂8人，盐场堡周边居民2500人-3000人。
阴影下的盐场堡：
有人甩卖房子搬家，有人怀孕6月流产疑与布病有关
10月初，红星新闻记者采访了药厂附近居住的超过10位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他们在确诊前后都出现很多类似的症状：反复发烧、持续口腔溃疡、淋巴结肿大、全身乏力、多汗、肌肉和关节疼痛等。
李先生肌肉和关节疼痛明显，干不了重活，洗衣服洗两件就疼得受不了，刚开始他妻子开玩笑说他故意偷懒，后来他症状加重，有时候连走路都有问题。8月底，他只能请假到医院检查，住了几天院。
李先生在医院检查
家住B小区的王先生在高速公路上工作，此前经常健身、跑步，身体很好，现在提10斤东西上楼都困难。他的工作性质需要每天开车在高速路上跑，现在他不敢开车，经常坐同事的车，因为从9点上班他就开始犯困，有一次正在开车突然肌肉酸痛，踩刹车都不行，他没办法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休息。
7月中旬，C小区的刘先生因为全身乏力、关节疼，没办法上班，辞去了月薪一万多的工作。辞职后，他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基本就躺在床上。吃了很多药，症状还是反复出现，他甚至到外省检查、寻找药方。
其实，很多人的症状是从去年9月、10月开始的。小颖去年9月底出现口腔溃疡和淋巴结肿大，“脸肿得像包子一样”，她去诊所买药发现很多人和她一样。女生爱美，刚开始她想着遮一下可以去上班，后来脸越肿越大，太丑了，只能请假。
布菌抗体阳性者临床症状包括关节疼等
家住D小区的沈女士和侄女去年9月发烧持续了一个多月，侄女刚送到学校没几天，老师就打电话让家长接回来看病，反反复复好多次。沈女士在盐场堡一家药店上班，那段时间她发现买感冒药和退烧药的人特别多，有时候一晚上基本都在卖退烧药。
今天1月初，她确诊为布菌抗体阳性，3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感染布病的情况告诉医生，医生建议她最好不要生。因为想到年龄和家庭情况，她还是坚持留下了孩子。为了孩子顺利出生，她早早辞了职，家人也对她进行特殊照顾，但是在8月一次产检结束后，回家途中她突然流产了。
“没出现任何情况，莫名其妙的流产。”沈女士猜测流产和感染布病有关系，因为她所在的一个孕妇群，除了她还有2个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也流产了。
布病除了对身体的折磨，也给盐场堡的居民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新冠疫情期间，很多周边的居民不仅要防控新冠，还要避免和盐场堡接触。“盐场堡附近有个公园，最近的路是穿过盐场堡，但是事件发生后很多人去散步都绕道走。”沈女士说。
兰州肺科医院排队检查的布菌抗体阳性者
沈女士侄女读初中，她所就读的学校让家属开具“布病不人传人”的证明。没办法家人辗转联系社区、医院，最后在医院开了一张“疾病诊断证明书”，证明小孩可以正常生活和学习。
而小颖现在经常将自己封闭起来，她不去和朋友吃饭聚会，一是怕朋友嫌弃，二是担心朋友可能被自己感染。前段时间，公司组织全体员工去献血，她没有去，她认为自己的血别人不会收。
另外一位阳性感染者也告诉记者，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她感染布病的消息，除了家人知道，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肯定不能说，说了我一辈子都是布病感染者。”她称。
此外，过年后，沈女士发现自家小区楼下经常有搬家公司的车，很多人宁愿把小区的房子空着，租住到别处。沈女士说，现在她们小区的房价比事发前有明显下跌，而且二手房基本卖不出去。B小区的王先生事发后就开始将房子挂出去售卖，最终以低平均价10万元的价格将房子甩卖。
卫健委工作人员：
滴度不作为诊断治疗依据
布鲁氏菌病简称布病，是由布鲁氏菌属的细菌侵入机体，引起传染-变态反应性的人兽共患传染病，主要传染源来自患病动物及其产品。在《传染病预防法》中，布病与艾滋病、狂犬病等同属乙类传染病。目前已知有60多种动物可作为布菌贮存宿主，其中牛、羊、猪是最常见的传播源。目前尚无确切证据证明布病会人传人。
布病的临床表现为：发热，乏力，多汗，肌肉和关节疼痛，肝、脾及淋巴结肿大，男性病例可能伴有睾丸炎，女性病例可能出现卵巢炎，特别是妊娠期的孕妇可能出现流产症状。据了解，布病虽然死亡率不高，但一旦治疗不及时转为慢性，则会精神不振、全身无力且关节肌肉疼痛，患者大多不能从事重体力工作，严重丧失劳动力。
9月16日，兰州市卫健委在官方网站上针对受影响群众的疑问做出回答，强调布鲁氏菌抗体阳性和布鲁氏菌病存在区别，前者是细菌进入机体激发体液免疫反应产生的血清抗体，一般在3-6个月达到高峰值，6个月后抗体不易检出，临床上没有症状，不需要治疗。布病的临床表现有发热、多汗、关节痛、倦怠乏力等，人与人之间不会传播。
图据兰州市卫健委官方网站
李先生每次查阅布病的信息时，都发现自己的症状与资料上的基本类似，他不知道这些症状什么时候才能消失。“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这个病一直伴随着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李先生的担心和大家一样。
10月6日从医院回来后，李先生又再次来到善后工作处，他再一次向专家讲了自己的情况，专家也针对他的情况进行登记和建议。那天，前往善后工作处咨询的人很多，需要排号依次进入，他们很多人都和李先生一样，神情茫然和焦躁，遇到人就将自己症状说一遍。
兰州布鲁氏菌抗体阳性事件善后工作处
沈女士也在现场，她将自己确诊、怀孕、流产的经过给专家讲了一遍，但是走出专家室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相比小孩，关节疼痛都是小事。”她说，现在不备孕，年龄会越来越大，继续备孕又怕会继续流产或出现什么疾病。
现场还来了一些人，他们复查结果滴度在1：100++++以下，按照要求相关部门对他们没有进行建档，也没有补偿。他们担心感染没有完全消除，万一以后出现症状怎么办？
此外，他们发现复查结果和专家得评估结果中，有两处他们无法理解。一是，同一位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检查结果中临床症状写着关节疼痛，但是健康证明书中却显示对健康无损害；
二是，两位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检查结果同样为阳性，滴度1：400++++和滴度1：50+++，但是专家组的评估结论都是“对健康无损害”。“专家组评估的标准是什么？”很多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都向记者表达他们的疑问。
专家组出具的加盖兰州市肺科医院印章的健康证明书
10月9日上午，针对感染者的疑问，红星新闻记者致电兰州市卫健委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称，健康证明书是由国家、省上、市上的三级专家组根据健康评估方案、检测诊疗病历以及检测结果等进行集中评估的；关于滴度高低的问题，则是根据布病的诊断标准，“滴度是不作为诊断治疗依据的，也就是滴度多少不能作为病情轻重的判断标准。”
至于健康证明书为什么盖的是兰州市肺科医院的印章，上述工作人员解释，大家都觉得应该盖专家组的章，但是专家组是一个临时机构，没有章，所以为了方便感染者以后找到相关单位，就盖了医院的章。
上述工作人员介绍，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后续的检测和治疗可以参照《关于持续做好盐场路街道群众布鲁氏菌抗体检测和诊疗管理方案》。
记者看到该方案显示，相关工作单位和人员要对布菌抗体阳性感染者进行健康管理和分类治疗。兰州市组织医疗机构，对建立健康档案的人员，实行分片包干、分类施策，建立双向联系制度，做好跟踪健康管理。对抗体阳性转阴的，做好健康咨询、心理疏导和科普宣传；对抗体仍为阳性但无健康损害的，定期随访观察，如出现症状及时指导就医；对抗体仍阳性且不良反应的，及时开展规范治疗。
定点医疗机构在国家专家指导下，制定个体化治疗方案，负责抗体阳性人员的分类诊疗工作。对抗体阳性转阴的，不需要治疗，但自述有相关临床症状者，进一步检查综合评判诊疗；对抗体阳性，无典型临床症状及体征，专家不建议治疗，若本人坚持要治疗的，在本人知情、自愿前提下，签字确认后，可进行治疗；对抗体阳性，有相关症状的，由定点医疗机构进行规范治疗。
红星新闻记者 潘俊文 甘肃兰州摄影报道
编辑 张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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