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戴晋

编辑:赵小鲁

 

总有人问受暴妇女“为什么不离开”,甚至将逃离与制止家暴的责任加诸于她们身上。这是个全然错误的讨论方向。

万薇与刘五元初次见面是在医院里,两人就聊了15分钟,那一幕给万薇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刘五元被包得像木乃伊一样躺在病床上,10个手指头都被烧没了。

这是万薇印象很深的一起案子,发生在湖南张家界。万薇是湖南省律师协会婚姻家庭专业委员会主任,省家庭暴力危机干预中心特约的维权律师,长期做涉及家暴案件的法律援助,刘五元是她的援助对象之一;这类案子在当地并非孤例。

当万薇听西藏的朋友说到拉姆案时,她想到了刘五元,“她的生命力很顽强,被头部泼汽油点火烧伤后,还一直跟我讲的就是她要活下去,要去赚钱给他的儿子读书”,这让万薇觉得拉姆也能活下来。

据刘五元回忆,2017年2月18日凌晨23时许,前夫李忠明出现在她工作的酒店里,一只手拿着汽油,另一只手拿着汽油和刀子,“他先倒了一瓶汽油,叫我别着声,后来又倒了一瓶汽油在我脸上。之后,就点了火。”

此案发生前,刘五元曾遭受近6年的家暴。她在1997年和李忠明登记结婚,于2016年12月正式离婚,但噩梦并未因此结束。离婚后,李忠明依然纠缠刘五元,向她索要5万元来偿还自己的赌债,扬言不给钱就泼汽油烧死刘五元。很快,威胁便成为现实。

曾参与起草《涉及家庭暴力婚姻案件审理指南》的最高人民法院中国应用法学研究所学者陈敏发现,与配偶暴力相比,恋人和离异配偶间暴力的发生率更高,后果也更严重,比如前段时间的“拉姆案”。

拉姆

2020年4月29日,北京为平妇女权益机构发布了《实施四周年监测报告》(以下简称“为平报告”),统计数据显示,从2016年3月1日反家暴法开始实施到2019年12月31日,仅被报道的家暴案件(包括刘五元的案子)就有942起,致死女性(含女童)至少920人,占比76%。意味着平均每5天至少有3名妇女因家暴致死——这些严重的个案,才可能被大家看见;而更多的案子则归于沉默。

 

伪装成的控制

 

徐璟记忆里的旧家,几乎所有房间的门锁都是被父亲徐烨踢坏的。徐璟说,小时候徐烨醉酒回家,她都会恐惧到从凳子上摔下来,然后跑过去把门反锁起来,和母亲于莉一起躲在房间里哭。徐烨是她心中的恶霸,徐璟不喜欢他,因为他酗酒,每次喝完酒回来就喊打喊杀,说要砍死母亲,砍死外婆一家。

徐璟今年26岁,生长在公务员家庭。父母在同一个系统工作,有着同一套同事,同样的圈子。如果没有疫情,已经离家几年的她,大概也会产生家中早已风平浪静的错觉。

前段时间,徐璟从表弟表妹口中得知,于莉被徐烨打进医院了。但她问于莉,于莉说没有这回事,是小孩子乱说的。徐璟至今也无从得知真假,只觉得不像真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有人告诉她。

徐璟目睹于莉被殴打受伤,已经很久远的事了。“大部分东西我都不怎么去想了,我家现在还好,人老了会收敛。”徐璟说,“就是有一次,(我)打开微博,看见一个家暴的视频,里面那种女人和小孩的哭喊声,还有男人暴怒的声音,一下子很熟悉。”她曾无数次置身其中。

在反家暴议题领域,她这样的孩子,属于“目睹家暴儿童”。徐璟记得有一次,徐烨放过了她,但扬言要掐死她养的小兔子。徐璟抱着那只兔子拔腿就冲出家门往楼上跑,她很想向楼顶的邻居求助,但到了门口,觉得自己很狼狈,突然不敢敲门打扰,于是在天台的楼梯坐着,没有声音的哭,怕被找到。受惊的小兔子尿了徐璟一身,那个晚上她整个人就在尿和眼泪里浸着。没过多久,徐璟的小兔子死了,从此她再也没养过什么。

徐璟从大人们口中得知,于莉嫁给徐烨是因为不想闹出人命。当时,徐烨威胁于莉,若是不嫁给他,他就要自杀,于莉妥协了。徐璟说,“徐烨很幼稚,(他)至今仍会因为于莉去参加同学聚会而心生嫉妒。”

类似的“嫉妒”行为也存在于刘五元的婚姻中。刘五元离婚前一天的下午,送煤来她家取钱,在她四姐(刘五元在家排老五)在跟对方聊天时,李忠明就闯了进来,说刘五元和卖煤的像两口子,把她叫至二楼,李忠明提出离婚要求:车归他,儿子归他,并补贴一万五千块钱给他。李忠明扒着她的头发,送煤的人过来劝,也被李忠明打了一拳。

万薇说,虽然在案发时刘五元已经与李忠明离婚,但并没有逃脱李忠明的掌控,刘五元离婚仍后被迫回李忠明家过年,如果不顺着李忠明,依然会被威胁,被殴打,这些都是受害人一直处于被控制状态的证明。事实上,刘五元被泼汽油点火严重烧伤,也只是以往家庭暴力的延续。

现在,徐璟回想父亲徐烨暴怒的原因,她觉得徐烨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每一句其实背后都是质问自己跟母亲于莉“你们为什么不爱我。”徐璟想,“于莉不爱徐烨,这可能是徐烨暴力问题的根源。但于莉要怎么爱徐烨呢?”

 

她为何不离开?

 

门合上后,里头便是家。徐璟身处的环境告诉她,“家丑不可外扬,”这也是于莉经常和她说的一句话。可她知道,黑暗的东西怕光,她得往光亮处逃。

采访过程中,徐璟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她的母亲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在社会上人缘口碑都很好,却被自己的丈夫欺压了二十多年。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个人在体力上多了那么一点优势,暴力,辱骂,死亡威胁,自由限制,一样不少。”她想问的是,“如果社会环境不去纵容父权暴力,如果他能在众目睽睽下得到约束,有所敬畏,他就不会把自己的人生糟蹋至此,如今他人生的唯一乐趣就是折磨我和我母亲。其实男权社会里大家都是受害者。”

徐璟记得,六七岁那会,她和母亲睡一张床,会一直抱着母亲,因为怕母亲被徐烨砍死。小学有段时间,徐璟经常半夜藏家里的利器,把菜刀、水果刀、剪刀、螺丝刀,以及锤子这些全部装进袋子里,挂在窗户后面。等到次日中午放学回家,于莉做饭找不到刀,问她藏哪里去了,徐璟才会把挂在窗户后面的刀取下来给于莉。

那时候,徐璟她特别盼望父母离婚,就经常问于莉为什么不离婚,总是叫于莉快点离开徐烨。她想要个新爸爸,这个愿望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18岁生日那天。徐璟说,小时候看《家有儿女》,就觉得很好玩,重组家庭挺美好的。

徐璟说,每一次发生暴力的当下,自己都会很想改变这种局面,但也仅限于此,过了便不想记得了。“离婚这件事,我妈也是一会想,一会又不想的。”徐璟说,“我妈就不是那种会主动改变生活的性格,她的忍耐力比行动力强很多啊。”在徐璟的印象中,从她记事起,于莉似乎都没有发出过求救信号。

在反家暴行动者们看来,这是受害人“习得性无助”的表现,亦是家暴行为周期性循环的结果之一。“习得性无助”一词源于心理学家马丁·塞利格曼在1960年代做过的一次试验——不断被电击的铁笼中的狗,从最初积极寻求逃离,到发现无处可逃之后,终于放弃了积极的反应。美国临床心理学家雷诺尔·沃柯表示,受家暴妇女对家暴的反应亦是如此,她们在心理上处于瘫痪状态,从无数次“电击”认识到自己的无助。

 

受害者逃离之困

 

每次针对严重家暴案件的讨论——譬如网络上对拉姆案的讨论中,总有人问受暴妇女“为什么不离开”,甚至将逃离与制止家暴的责任加诸于她们身上。在反家暴一线行动者看来,这是个全然错误的讨论方向,受害者很难真正的逃离暴力环境是行业共识。台湾家暴研究数据显示,家暴受害者平均需要7次逃离,7次折回,方能真正摆脱家暴。

束航是昆明市五华区明心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核心成员,专职反家暴社工。在他看来,受害者会因长期受到控制而丧失自信,如果身边的支持系统又比较薄弱的话,“可能是因为没有钱……可能是因为周边的人,亲人,朋友的指责给她压力”,受害者真正的脱离暴力环境是很难的。束航说,“离婚只是最基本的,真正困难的在后面。因为受害者本身会有‘受虐妇女综合征’,是很容易再次回到暴力环境之中的。”

“受虐妇女综合征”理论提出者沃柯认为,受家暴妇女离不开施暴者,是因为周期性暴力使她们对施暴者的道歉和保证抱有幻想,而习得性无助让她缺乏行动的力量。

徐璟说,她后来从大人们的一次谈话中得知,于莉在她两岁那年就提过一次离婚。当时,于莉抱着她回到娘家,徐烨很快追了上来,抢了徐璟就跑,还害家里的老人摔倒了。徐烨威胁于莉,敢离婚,就砍死她全家。

图片:视觉中国

孩子和亲人是受家暴妇女的“软肋”。束航也发现,受暴妇女可能会因为爱孩子,想要孩子的抚养权,或者是想给孩子一个所谓的完整的家而再次回到暴力环境之中。

刘五元曾和万薇说过不离婚的原因,因为儿子小万要考大学了,她不希望影响到儿子的学习。“她被头部泼汽油点火烧伤后,一直跟我讲的就是他要活下去,还要去赚钱给他的儿子读书。”

刻板印象中,人们常认为受家暴女性无能。其实不然,万薇接过一个案子,这里面受暴妇女是家里的经济支柱。这个案子让万薇很震惊,因为对方的能力特别强,在职场上拼搏,收入越来越高,买房买车。尽管如此,这位女性依然生活在家暴的恐惧之下,不敢离婚,害怕别人说她富贵了就抛弃老公。对于这样一个五六十岁的人来说,最大的压力来自社会舆论,因为在她成长的时代,社会就是这么教她的。

而拉姆和刘五元的案子,两人都已经选择了离婚。万薇说,即便受害者不离开,也要了解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的是她不想离开,但实际上是其不具备选择的权利。家暴(是)包含着各种威胁和控制在里面的。”

在万薇看来,家暴并不是个人选择问题,受害者并不需要选择离开,关键在于用什么机制来保障受害者权益,对施暴者进行惩戒,让他不敢实施家暴,而不是纠结于受害者为什么不离开。如果这一步做到位的话,根本不存在着受害者还要继续去选择的问题。

 

要问施暴者为什么不改变

 

几年前,万薇办过一个案子。施暴人对她说,自己不知道打老婆犯法,他家里长辈和周围邻居都这么做,也没有受到什么法律的惩罚。“他便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万薇说,“有些人就觉得老婆打一打,孩子打一打怎么了?我是一家之主,有管理的权利,又没打死打伤?”束航在做施暴者矫正教育时也发现,一些施暴者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夫妻之间的冲突,只会用暴力手段去解决。

在工作中,束航和同事会根据台湾的经典分类,把男性施暴者大致分为“普通型”、“两幅面孔型”和“疯狗型”这三类。除疯狗型施暴人中的精神病患者外,绝大多数施暴人的心理是正常的,并且大多数家庭暴力行为人属于“两副面孔型”。他们施暴是为了控制家庭中处于弱势的妻子和孩子的思想和行为,并且他们会计算施暴成本,对外对内表现出不同的形象,是典型的家庭暴力施暴人。因此,提高施暴成本——让他们得到相应的司法处置尤为重要。

对于“不知道打老婆犯法”的人,万薇的解决方案也是警方出具家庭暴力告诫书。在她看来,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意思就是说,如果一次家暴发生之后,受害人不报警,或者没有进行及时的干预,对施暴者进行认知的改变和行为的矫治,那么家暴行为就会循环加强,就会越演愈厉。如果受害人在第一次家暴发生时就选择了报警,选择了求助,或者受害者周围的人都能站出来说施暴者这样做是不对的,那么一半以上家暴的行为都会终止。

图片:Stocksnp

万薇说,从她自己干预过的案子来说,司法处置是有用的。“签署的23个保护令中,只有1例有肢体上的违反,因为签署了保护令就意味着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动手打人。”施暴人的暴力是习得的,任何习得的行为都可以通过学习和约束而改变。

反家暴法规定了“家暴告诫书”,可是如果警察没有出具,那一切便成了奢谈。在反家暴法实施的第四年里,为平报告观察到,“从一线反馈来看,相当多的地方还没有做到家暴法上的要求,其中还包括对家暴出警不积极、出警不规范、对家暴行为不处理、对受害者没有协助就医和协助寻求庇护,一些地方对轻微家暴施暴者不发放告诫书,容易引发严重后果。”

万薇所在的湖南省妇联、法院和公安有比较多的反家暴专业培训,是国内反家暴做得最好的地区之一。但即便如此,在申请告诫书的时候也会遇到许多困难。

在做反家暴援助的过程中,束航所在的团队跟警察有过很多次的交流,包括给警察做培训。有警察向他们表达过,很多基层警察的确不知道《反家暴法》,也不知道怎么去解决家庭暴力。束航发现,很多警察的思维是“一次性解决”,而无法理解家暴受害者的反复性, “可能今天说,我要离婚……但明天俩人在外界看来又‘如胶似漆’。” 最后,在社区警务中相对危险而又耗时的家暴处置,成为让他们很头疼的一类案件。“所以做来做去,他们就觉得这个东西不知道怎么去做,所以只能用一种我们看上去很敷衍的方式去完成它。”

2018年,万薇去美国西雅图做了一次考察,她对一个警察局印象深刻,“警察局里有社工队伍,他们专门做性侵和家暴,不仅有警察和社工支持,他们的检察院里也有专门处理家暴和性侵案件的的人。”万薇认为,反家暴是一个社会系统工程。司法固然是最重要的一环,但仅仅公检法行动是不够的。

束航他们对受暴妇女的服务,一般会从最紧急的需求入手,譬如让她们入住庇护所来逃离施暴者,提供紧急的生活援助金,同时去协助到她们走司法流程。在他看来,社工的角色,是帮助受害者对接资源、理解流程,并给予陪伴与支持。但并非在所有地方都有反家暴所需的人力资源、受暴妇女援助金和昆明那样符合国际上惯常做法的隐蔽型庇护所。

一切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束航服务的地区,90%的施暴者为男性。总会有受害者选择不离开,这就涉及到他们提供的服务——对加害人进行矫治,帮助双方调适婚姻关系,来改变暴力环境。为此,束航所在的团队会建立施暴者小组,帮助社区男性去学习如何建立关系、认识情绪和表达情绪。

相对于引起公众愤怒与恐惧的大案,这些“和风细雨”也许显得微不足道。束航知道改变之难。因此,他审慎地评论,就现阶段反家暴事业具备的条件而言,与其去追责那些不作为的人,不如去激励良好的创新与示范。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于莉、徐璟、徐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