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神磊磊

玩一个三国游戏,结果一群玩家大辩论起来了,刷了好多屏。起因是有人说:

我就看不上刘备虚伪小人,我喜欢曹操真性情。

这种话题你说它重要吗,不重要,一千多年前的两个大军阀,你喜欢谁都行。但是它又确实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问题,在三国粉丝里是很常见的。它代表着不同的底层逻辑,折射出不同人的思维出发点。

我总不能到游戏里去和人辩论,打字手疼。就在这里聊一聊个人的感受。

刘备到底是不是伪君子?注意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平民,我就是一个平民,哪怕穿越到三国也是平民。对于一个平民而言,刘备是不是伪君子,一点都不重要。

为什么人们爱说刘备伪君子呢?比如有几位就说:刘备总是装好人,却占了人家刘表的荆州,又占了人家刘璋的益州,这不是小人吗,让人瞧不起。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思维方式。

问题是刘璋、刘表都是什么人?都是大军阀,和刘备一样的大军阀,而且是同属于老刘家的皇族大军阀。地盘、民众都是他们的私产,怎么瓜分那是他们的事。

他们几个大军阀之间的恩怨,谁对得起谁了、谁对哥们儿不地道了,谁耿直、谁虚伪,关我一个平民什么事?我又不和他们做朋友。

“看不上刘备虚伪,喜欢曹操真性情”,可以吗?当然可以。但是这话更适合谁说呢,更适合袁绍、袁术、孙坚、张鲁、公孙瓒这些统治阶级去说。他们和人家曹操是一个阶层。就好比是一帮黑社会,黑老大们互相聊起来,说我喜欢斧头帮的老曹,性情!那个天河帮的老刘没意思,磨磨唧唧不耿直。这样就很合适。

至于我等平民,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哪里管得着?

一些人会下意识地觉得刘备“欺负”了刘表,占了人家的荆州,好像刘表是个弱者,忍不住就想同情一下。问题是刘表是弱者,那被刘表打杀了的孙坚是什么呢?

刘备和曹操,如果非让人比较,情感上我确实非常想喜欢曹操,想去鄙视一下刘备。曹操雄才大略,又有个人魅力,诗又写得好。可是理智告诉我,作为一个平头老百姓,还是不要随便看不上刘备。

刘备一生没有屠戮平民、滥杀无辜的记录,《三国志》《后汉书》都没有,反正以我有限的所见是没有。他一生之中也没有施行暴政的记录。刘备也杀人,杀了杨奉、韩暹、车胄、杨怀等不少人,杀的都是他的政敌和对手,是和他争天下的军阀和强人,没有屠戮无辜民众。

非要说重大劣迹,就是攻克成都之后,取金银来分给当兵的,注意史书上说的“取”估计少不了掠,至少也是强制征集,但对民众仍然是“还其谷帛”,就是钱拿走了去给当兵的,但是粮食和衣服不抢,还回去,让民众可以生存。攻克成都是重大胜利,那个年代你不赏赂军人是不行的,要崩盘的,但是毕竟有基本的底线。

相反,曹操打来了,他携带大批民众奔逃,这就是所谓的携民渡江。这些民众都是毫无作战能力的,“被甲者少”,成了刘备的重大负担。曹操的追兵一日一夜走三百里,刘备带着大批民众一天走十几里,被曹操追上,打得一败涂地,辎重、妻儿都失陷了。

今天很著名的一个词“以人为本”,就是在这件事上出自刘备的口。

这个时候你要说曹操、孙权、刘璋、张鲁等瞧不起他窝囊可以,可我们作为一个平民,作为一个兵来了只能逃跑的底层人,也去瞧不起他,这是不是有点混乱。现在网民很爱说一句话“屁股坐歪了”,一个底层平民去瞧不起刘备,这是不是屁股坐歪了呢。

三国是一个血腥的时代,人命不如狗,粮食动不动“一斛五十馀万钱”,百姓动不动“人相食”,“蝗虫起,百姓大饿”,“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刘备作为那样一个时代里对待平民最好的军阀之一,我们是出于什么立场去“瞧不起”他呢?

对比曹操多次留下的屠城和大规模杀俘记录,建安三年屠彭城,建安五年坑官渡八万人,建安九年屠邺城,建安十二年屠柳城,他在彭城也就是徐州的连续大屠城,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陈寿写《三国志》的时候,因为自己身份的原因,不得不给曹操避讳,但写到徐州屠城时终于还是留下了一句“所过多所残戮”。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有多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今天我们随随便便一句“他真性情”,这一句真性情里多少人间惨剧呢。

有的网民和读者是共情能力比较低的,不大能设身处地体会别人的痛苦。那不妨想象一下,你住的城市被敌人包围了,一家人统统走不了了,终于他们杀了进来,挨家挨户把人拖到大街上,男女老幼一个个斫死,遇难遗体多到江河为之不流,是什么情景。

有一个游戏玩家就说了一句话总结:携民渡江伪君子,屠城百万真性情,很到位的。政治强人的“伪君子”,于我们平民何伤?政治强人的“真性情”,于我们平民何益?

如果非要说“伪君子”,那么曹操一边写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等仁慈光鲜的诗句,一边屠徐、屠邺、屠柳,杀戮无辜,是否才是真的伪君子?

当然,这个小文章不是搞什么对曹操的大批判。而且曹操固然是很会搞屠杀的,但还算不上是我们历史人物里屠得最凶、最狠的,比他厉害的还有的是。我自己是一个古典诗歌爱好者,说到三曹七子、建安风骨,那也是悠然神往,肃然起敬。

只不过如果真穿越到三国,当你我的家乡被敌军包围,一家老小逃不出去的时候,还是乞求对面是“虚伪小人”刘备,不是“真性情”的曹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