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心积虑”,是史里芬自己说的,不同于那些“意外走红”,从准备做短视频开始,他就有规划有谋略,瞄准一块题材,扎根泥土,角度刁钻,往最深处挖掘。“处心积虑”,是史里芬自己说的,不同于那些“意外走红”,从准备做短视频开始,他就有规划有谋略,瞄准一块题材,扎根泥土,角度刁钻,往最深处挖掘。
记者|驳静
史里芬的youtube频道
“河北人民多奇志”。河北保定动物园里关有非常生活化的家禽,鸡鸭鹅狗,河北真正的“神兽”关在别处,一只大鳖,白洋淀荷花大观园金鳌馆,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鼋(yuán)型建筑,距它35公里处,平山县西柏坡东冶村,还有一个巨龟苑,一只大龟。河北天子大酒店,则是外形“福禄寿”三星彩塑,高41.6米。它们被一位叫作史里芬的短视频博主揣摩重构,以中国魔幻与荒诞的身份登场,立刻赢得网友关注。
2018年5月,史里芬在他的微博发布第一条短视频,内容是“霍格沃茨河北分校之旅”,当天转发就过万,上了热搜,他微博粉丝也从几乎为零涨到两万。这条短视频播放量现在有600多万。之后两年多,史里芬持续为网友输出“中华土味”审美流派短视频,他说,自己创作视频影像日志,是生活史,也是地方志。河北这片土地在网络上引起关注,史里芬似乎贡献挺大。
他的微博现在有粉丝200多万,发布视频70余条。这些视频当然也不只是简单的记录。除了选题,它们的鲜明特征是史里芬的配音和文案。我见到他之前,想当然地以为配音经过加速处理,没想到他在现实中语速惊人,起码是平常人的两倍。视频独特节奏,这大约来自“顺口溜”,史里芬运用对仗和押韵,为解说注入喜剧质感。信息量密集,总在出奇制胜,情节有时称得上跌宕起伏。
史里芬1992年出生在甘肃省兰州市,高考成绩不错,报了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先工作了一年,之后申请了伦敦国王学院,读文化创意产业硕士。2018年回国,不久后就开始创作短视频,成为一名vlogger,短视频博主。他身上最吸引人的点是,他不“丧”,不“佛系”,时下流行于年轻人并且很容易上瘾的标签他一个都不沾。
有好些建筑,因为史里芬的拍摄成为“网红”打卡点(黄宇 摄)
以下是史里芬的讲述
2018年,我从英国读完硕士回国,进了一家做微信公众号的新媒体公司。不过我们已经发现,那些熟悉的公众号阅读量在下降。就想做短视频。听人说,短视频已经进入下半场。当时感觉很紧张,怎么刚听说有短视频,就已经下半场了。
奇怪的建筑与雕塑,是我一开始就想做的。门户网站经常会盘点中国奇葩建筑,哪儿修了个特别怪的楼,哪里建了“干”字广场,我觉得这些东西做成短视频会很吸引人。很快我就发现,它们往往只能支撑起一张照片,比如一个铝合金雕塑,是个女武神,捧一本书,书上写“求真务实”,这个东西一看就“很北欧”,为什么会放在这里,为什么又要“求真务实”,很奇怪,但一张高清图片就能完成所有鉴赏。
短视频要求的视觉信息量大,我要去就去那种,不去实地不知道能看到什么的地方。我琢磨了两个月,摸了摸素材,拍了三期,明白建筑和雕塑都不成,得做主题公园。第4期,“霍格沃茨河北分校”,实际就是河北美术学院。效果不错,证明我的思路是正确的。越往后拍,越往这个方向走。
做了这么多视频,我最自豪的是这种情况,这事本来不行,到了我手里才行。比方说最近这期“贵州白宫”,它本来是贵阳一个城中村,拆走居民2万户,耗资27亿元,建起10平方公里大楼盘,名叫“贵阳花果园艺术中心”。去了之后我发现,它全天有人站岗,外人不得接近,按照我本来的思路,这条视频铁定不行,因为我根本连进都进不去,属于刚开始说的“一张图片完成鉴赏”的类型。但是我遇到几个场景,一个是“白宫”外的长椅上,有个流浪汉在睡觉,隔着马路形成反差。另一个是,就在花果园商圈,到了晚上,有大量广场舞、蹦迪,我把这几个场景剪在一起,把故事讲圆。这条视频就非常火。
从拍摄到剪辑,到写稿,都由我一个人完成。如果我自己待在北京,让别人去贵州拍白宫,我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流浪汉。在素材上进行重构,这些是我的创作方法。我对我的艺术创造非常自信,正是基于我对我的创造足够认真。**我没有团队,不存在让别人帮我拍摄、帮我写稿,一是不信任别人,二是我不敢这样做。**
我的性格也不允许我这样做。我挺喜欢分析自己的性格,我觉得我身上男性的原始生存基因展露得特别明显,做什么都要赶在前面。比如小孩子写暑假作业,一种是先写完再玩,一种是先玩再赶工。我比第一种更极端,我会用极限速度,能多快就多快地写完。剩下的时间好像也只是发发呆,但我就是享受这种高效率的快感。做眼保健操,到第四节,我就悄悄睁开一条缝,心里想的是,我比你们快一步,我做完了。赶完之后干吗不知道,但先赶了再说。
我从小就是这种性格。所以小时候上学,我爹妈知道万事不用催我,我比谁都着急。这个性格在我的短视频事业上,产生过不良后果。有一回,到了我跟粉丝约定好的发布时间,我发现字幕还有几个错别字,错别字其实是原则性问题,但到点了我就要发,硬着头皮发,被骂那就被骂了再说。所以,假如我是什么奖项的评委,不可能出现某一年头奖轮空的情况。
我大学毕业那会儿,还没出现创业潮,但我知道我的技能点,我语速非常快,善于快速组织一个话题,说白了就是“输出观点”。说不好听,我挺能给人“洗脑”。我不擅长在一个循规蹈矩的环境中完成上级布置的内容,比方说一篇公文或者领导讲话,固然能写得不错,但与其如此,不如去搞传销或当房产中介。当一个作家,或者去卖房子,对我来说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输出”。所以毕业后,我非常明确一点,不会去体制内,也不会到公司打工,我适合单干,肯定要创业,具体干啥没想清楚。
2018年,我去参加南开大学在甘肃省的校友会活动,得到一本校友通讯录。校领导讲话的时候,我在底下翻,300多页,罗列每位校友的姓名地址电话和单位,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人在私企自谋生路。其他人在干吗?老干部局、民政局,清一色机关单位与国企。甘肃省一个风景区管委会的副主任,坐在我附近,没到40岁,头都秃了,正在南开读博,到管委会挂职,副科级,看上去可高兴了。从南开毕业,都去这样的地儿。不过我当时也不太震惊,我在南开中文系四年,十分清楚这个学校的特点,同学们平常拿什么标准评价人。我在学校最大的痛苦就是这种判断体系,既不是功利标准,也不是人情体系,而是以一种刻板印象。
我去参加这个校友会活动,就是去看热闹,我就想看他们40来岁还在南开读博并且到甘肃挂职然后沾沾自喜的样子,我觉得非常荒诞。在我眼里,这就是另一种奇观。
当然,虽然在任何场合,我都会坚定地黑母校,但我同时也非常尊重一些人做出的选择。“每当你想要批评任何人,你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拥有你有过的那些优越条件。”比如我老婆从师范大学毕业,她的许多同学出来后是一定要去当老师的,一来是合同所限,二来这的确是最稳健的选择。
**
**史里芬
我挺喜欢我现在的工作,虽然还是一个乙方,但是甲方会尊重我的创意,自由度非常大。这个自由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大多数在北京打拼的年轻人,都牺牲了正常家庭生活,大家不找对象,不自己做饭,不能周末去密云或延庆玩一玩。我不太能接受未来我的孩子也过这样的生活,我要有足够多的空余时间去顾及我的家庭,而不是成为北京隆隆作响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从25岁混到35岁后,被这座城市优化掉,回老家买房,我不想这样。所以挣钱,并且是休闲地挣钱非常重要。
做短视频之后,一大收获是认识了很多聪明人,有创造力,能把一个不太好的素材捞起来,重构现实。做自媒体的人有个共同特征,都是冒险家,风险偏好者,今天就把工作辞了去写公众号。与我前几年遇到的人完全不一样。伦敦国王学院,我们那一届135人,中国学生大约五六十个,他们回国后到北京的,大部分都去互联网大厂,留学生到大厂,有北京落户指标。但我假如不干短视频博主,或许就开个小广告公司,给人出策划,从台前走到幕后,但一定是内容输出。
我一开始做视频就做起来了,也没法推测当时如果没做好,我爸妈会是什么立场。我爸是大专生,学声乐,基本啥乐器都会一点,最早在中学当音乐老师,因为是男老师,被派去教全年级最差的班,干了两年觉得学生太顽皮了,就辞职去了机关单位,一直独当一面。我妈在国企做财务,对数字特别敏感,人名老记不住。俩人在那个年代算晚婚晚育,30多岁才有的我,前两年两人都退休了。高中之前,我跟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双休日回到父母身边。我是独生子女,但有一个堂弟一个表弟,一起长大,或许因此使我很有耐心,同时在一个小人群里总是那个“意见领袖”。
不像有的年轻人跟父母谈不上话,我反而很愿意跟他们沟通。不夸张地说,把我爸单拎出来,放到此时此刻北京这家咖啡馆,他可能是这一片最懂新媒体的人,因为我经常跟父母讲我做的事情,以便于他们对我的工作有完善的认知。
比方说我爸,知道微博广告下单要走“微任务”,我妈会注册马甲,知道给我微博评论最好使用小号,在我直播冷场的时候发言,看什么卖得不好赶紧下单。他们现在时间非常多,天天泡在网上摸索,比如看我关注谁、与谁互动多,顺藤摸瓜,也留心关注他们。李雪琴上《脱口秀大会》了、手工耿(河北保定人,因做“无用手工”出名)被央视采访了,看到这些都会拍一段发给我看。有时会在言谈中提到,谁谁谁“起来了”、谁谁谁“上热搜了”,用词非常专业。
不过,他们还是很传统,万事留有后路。他们心里非常清楚,一眼望去,他们周围朋友谁家的小孩工作都不如我,但仍然坚持要留一条退路,退路具体是什么他们未必清楚,但最好留一条。所以他们很愿意让我抛头露面,电台、报纸、电视台这些传统媒体最让他们开心,觉得“以后评职称可能用得上”。有一次我上了南航的航空杂志,他们特地去乘南航飞机,到飞机上搂一排走。我上过的报纸杂志,他们要去报刊亭买空那一期。我对自己的定位就是短视频博主,按现在的素材来看,再干两年没啥问题,还没到找退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