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润:1883年金融风潮中被清廷“杀猪”的商业巨子
文 l 宋石男
徐润是近代史上极富传奇色彩的一位大商人,却少为人知。他籍贯香山,与唐廷枢、郑观应等是老乡。1883年金融风潮来临之前,依靠茶叶贸易与房地产经营,他已坐拥三百多万两白银身家(购买力折合如今二三十亿元,财富地位则相当于如今数百亿),主要是房地产、股票与典当,同时也负债二百多万两白银,主要是用于房产投机。此时徐润除了投机房产,还是轮船招商局的会办(相当于副总办,位于督办盛宣怀、总办唐廷枢之下),而且是该局最大的原始股东(其个人持股及其友朋持股合计三成以上)。当时招商局股份官商之间大约三七开,商人持股占大多数。在1883年金融风潮前夕,招商局股票较发行时已经上涨数倍。上海滩股票市场也迎来近代第一个牛市,许多股票都是翻着跟斗涨。而“韭菜追涨再反手割肉,朝廷杀猪再反手抄底”的大戏,马上就要上演。
1883年之前,早已埋下金融风潮伏笔。由于厘金(实质为流转税,形式是过路费)高昂,国内实业、农业均不景气,加上前几年的大荒,更使经济雪上加霜。股市的疯牛,对应的却是经济的持续下行。而钱庄等金融机构以及商人、市民等过度参与股票投机,不断加大杠杆,导致上海滩现银存量极为稀缺,用今天的话说则是流动性高度紧张。在这种状况下,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即可压垮市场。
中法战争可能开打的消息,成为最后一根稻草。钱庄开始出现大规模倒账风潮,因无法收回欠款而倒闭——清廷此时只管向钱庄加紧追回官款,对民款则不闻不问,而且将恶果全推到商民头上承担,可说是加速了倒账危机。与此同时,股票应声而落,几个月时间股票总市值跌去七成以上。房地产也直接腰斩以上。
徐润瞬间从巅峰跌停,他之前投机房产的二百多万两巨额借款,只能廉价抛售资产偿还(包括成本为223万两的房地产以及经债权人会议认定为98万2530两的股票)。借款中有十六万两来自轮船招商局,盛宣怀“趁你病要你命”,要求徐润廉价出让所持招商局股份外加部分房产还款,随后更将徐润驱逐出局。
招商局的股份结构,也从此发生根本转变,官方持股过半,成为绝对控股大股东。数年后,股票与楼市均大幅回升。盛宣怀作为总操盘手的官办企业,以救市为名,成功杀猪、抄底,赚得盆满钵满。仅以徐润当年廉价抛售的三百多万资产为例,不久竟回升到一千五百万以上。多年后,徐润写自叙年谱回忆此事,虽貌似淡定自若,但仍可以看出其刻骨之憾。他把当年抛售的房地产一笔一笔记下,与现价对比,更特别拈出被盛宣怀私人买走的地产。徐润对盛宣怀之恨,可说是终身难泯。
1873年的轮船招商公局股票
在威权政治下,与官府合作的商人,尤其是大商人,无论有过如何的辉煌,大多也难免被杀肉猪的下场。徐润即是一例。
被杀肉猪的徐润,其实不止是商业巨子,也是文化先驱。1870年代,他与同为香山人的容闳合力促成了晚清幼童留美。徐润亲自参与挑选幼童,并为后者提供担保。1881年清廷中止留学计划,将留美学生悉数召回。归国后,留美学生无人问津,又是徐润出资担保,帮助留美学生陆续进入政府部门和电报、铁路、轮船、矿务等近代企业。这些留美学生后来群星璀璨,著名的有铁路工程师詹天佑、矿冶专家吴仰曾、民国首任总理唐绍仪、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清华大学首任校长唐国安等等。若无徐润,这些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或许早被命运吞噬而泯然众人矣。
1882年,徐润从国外引进12台轮转印刷机,雇工人500名,在上海创办同文书局,这是中国第一家具备石印技术的书局。同文书局广搜善本,先后石印《二十四史》、《古今图书集成》、《资治通鉴》、《佩文韵府》、《全唐诗》、《康熙字典》以及超大部头的《古今图书集成》等典籍,为近代文教事业贡献甚巨。
1883年破产后,徐润多次举债试图东山再起,却未能如愿。1887年,五十岁的徐润转入矿业,此后二十年,他长期奔波于中国各大矿区,北出长城,南至广东,东赴台湾,跋山涉水、历尽艰关,堪称中国近代矿业筚路蓝缕之先行者,但他本人之财富,却再未回到1883年的巅峰。1911年,徐润于上海去世,享年73岁。他留下的《徐愚斋自叙年谱》,详细而生动地记述了他惊心动魄、云谲波诡的一生。
历史中常有戏剧化十足的偶然事件,令人叹息。在1883年金融风潮之前,徐润也有预感,特地请一个叫顾林的英国朋友回伦敦为其借款,拟以房地产抵押贷款200万两。顾林临行前,徐润还赠了他一万两银子。这事办成的可能性原本很大,因为徐润此前信用极好,所抵押房地产的预期增值空间也巨大,为此笔贷款所支付利息又远高于英国国内的利息水准。谁知这位顾林是个倒霉鬼,回英国不久就患了脑病,跟着就挂掉了,徐润的海外贷款也就泡了汤。如果徐润能获得这笔贷款,那么在1883年金融风潮中很可能就能活下来,即便招商局的股份还是会被盛宣怀等设计拿走,但他所持有的3000多亩土地和一千余间房屋,是可能保留下来的,而只需要数年时间,上海地产便回升,之后便是持续走牛。1883年徐润才45岁,若能保住巨额资产,他的后半生,乃至中国近代的工业、金融史,或许都会是另一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