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海/奋力尖叫才可能有一丝回响/俺先叫为敬」。
过了一两个小时,我才注意到判决书的最后一页,有审判长和陪审员的名字,3个人明显都是女性。我看到那个细节,当下就哭了。那是我五个月以来第一次哭,我都不知道我那么能哭,好像心里的一个闸门终于打开了,我哭了十几分钟。一直以来,我都特别疑惑,案子怎么会这么顺利,怎么会真的有结果?看到那里,我突然间意识到,应该是有人在帮我们。
文|林秋铭
编辑|姚璐
柏林时间2020年4月6日,四亿很迟才起床。她打开手机,发现高中的年级群和班级群已经闹成一片。有人在群里发了一张截图,指出有人在推特上发布了高中女同学的偷拍照片,照片拍摄时间在2012至2014年间。四亿看到,照片里有穿校服的六年前的自己。账号头像的照片,正是自己高中的女性同桌。接着,她认出了更多同为2014届的女同学。
她们的照片被用作该色情账号的素材,脸部拼接上了多张裸体照片。偷拍照片被配上了「母狗」、「适合玩弄」等羞辱性评价。发布者在个人简介里表明自己的身份,是「未成年高中生」。根据发布的文字内容,发布者疑似向被摄者们的水杯里吐口水,甚至投放精液。
根据拍摄角度和过往印象,四亿想起了高中同学高某鑫。她找到多位受害者,一一确认她们与高某鑫的交往细节,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当天晚上,四亿在自己的微博@Muhelos发布了一段长达4分钟的视频。
视频里,四亿将正脸朝向镜头,她冷静、近乎毫无情绪地叙述了被骚扰的细节、高某鑫的性格特征以及自己的诉求。在说完高某鑫的名字后,她冷笑了一下,「所以这就是你对我们的报复吗?」视频的最后,她微笑着对高某鑫喊话,「你应该还记得高中在我面前的怂样吧?这么多年了,你竟然没有变。很巧,我也没变。」
和以往匿名、面目模糊的性骚扰举报者不同,四亿把自己的面容袒露在公众面前。她没有展示脆弱和委屈,而是流露出一种清脆的勇气,该视频获得了巨大声量。这种不为人熟知的性骚扰方式,也引发了网友对高某鑫的共伐。第二天,「同校男生偷拍并羞辱女生」登上热搜。截至今年11月底,该视频得到了15万次转发,3.2万次评论。另一边,国内的女孩们集结报案。视频发布的隔日,高某鑫被警方逮捕。今年9月,广州白云法院对此案进行一审宣判。判决书显示,被告人利用信息网络辱骂他人,情节恶劣,破坏社会秩序,其行为已构成寻衅滋事罪。高某鑫被依寻衅滋事罪判囚1年8个月。逮捕至宣判,前后历时5个月。
*判决书
四亿是十多位受害者中,唯一一个以完整面貌面对公众的人。她是一名22岁的留学生,常常在微博上分享美妆和美食,和遥远的陌生人聊天。直到这起恶性的性骚扰事件打破往常的轨迹。
高某鑫事件落下帷幕后,四亿产生了巨大的恐慌感。那是一次极为勇敢的举动,但露脸后的恶性影响一直在持续。大量私信涌进了四亿的微博,包括恶意揣测、荡妇羞辱和新一轮性骚扰。她无法撕下人们为她贴上的标签,但她同时深深感到鼓舞。因为那则视频,有相似经历的女孩们与她分享自己的故事,她们得到了反抗的勇气,女性因此聚在一起。
今年11月,《人物》与四亿通话,她为我们讲述了一位女性维权者在5个月网络维权中的经历与感悟。她有一股清新的勇气,果断地对这个世界说「不」,没有犹疑。她难以解释勇气的具体来源,她认为,那是每个女性天然具有的品质,只是在后天被不断教化和消磨。谈话夹杂着她爽朗清脆的笑声,放下重负之后,她和我们聊起了她的猫,她的睡眠,还有她失而复得的22岁日常。
以下是她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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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北京时间4月6号早上,大家看到照片后,讨论开了。因为6小时的时差,我在当天下午才看到手机,班级群和年级群都在聊这个事情。还有人找我私聊,说你的照片被发了。十几个受害者一起建了群,锁定偷拍者的身份。我马上猜到就是高某鑫。在大家还没有确定的时候,我已经在年级群里面把高某鑫@出来,让他滚出来。他没有任何反应,接着其他人发现他的朋友圈已经关闭了。
我是从拍照的角度判断那是高某鑫的。高三那一年,我很喜欢去串门,两个班的位置我记得超级清楚。他个子比较高,一般都是坐在教室的右下角或者偏右的位置,他对他身高很骄傲。
在学校,他是一个并不受欢迎的同学。喜欢炫耀,喜欢不经意地显露自己的身份,常常说到自己家人是某某级别的干部。高中的时候,他的打扮其实很一般,但他会解释他这种家庭是不可以露富的。高中时他还拿过市级的三好学生,跟老师的关系很亲近,喜欢去找老师讨论问题,表现得很正气、很热爱学习的那种,事实上,他的成绩并不好。
另一方面,他在班上又是一个唯唯诺诺、很自卑的人,那时非常喜欢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占一点小便宜。只敢做一些试探的行为,一旦有人阻止他,他就会心虚,马上退缩。我和高某鑫同过班,特别喜欢拆他的台。他很喜欢在上自习的时候回过头来,瞄一眼和我隔了一条过道的一个女生,也顺便看看我。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我对着他喊,高某鑫,你再看,我就把你眼睛挖出来。他说,没有啊,我只是向后桌拿一下东西。我说,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后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次,我直接拿书丢他,丢到了他的眼睛。他理亏,不敢有什么反应,只是一直嘀嘀咕咕。他一直回头看的那个女生,曾经拉着我不希望我闹事情。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我不方便说。但后来,我看着她的性格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沉默。
大家一起上体育课的时候,高某鑫很喜欢站在一旁盯着女生做运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运动,他跑步都很吃力的样子,是一个身心都极其脆弱的男生。
我记得,高某鑫特别喜欢摆弄他那部银色的手机,眼神有一点点飘忽。后来大家也回忆起来很多细节。有一回,老师们举办教职员工活动,玩一个叫人桥接力的游戏。当时班主任玩游戏时裙子有一些走光,他就在偷看老师的裙底。还有拔河的时候,他喜欢蹭一把别的女生。他还喜欢约女孩去游泳。但这么多件小事,你没有办法一件件说出来去告状对不对?他做的动作都很小,大家都不想再去计较。
他曾经向我以及其他十多位同级女生表白过。他在言语中,总是把钱和权当作一种资源,把自己视为男权社会中地位比较高的人,觉得女生们都会争夺他,他来挑选这些女性,由他决定,谁可以抢到他这个资源。在他看来,女生是很好得手的。根本就不像一个十多岁的青春期男生,更像是三四十岁的男人。
高二那年,他通过其他同学把我叫到教室门外。我一出去就开口问他,你是不是要找我表白?别人和我表白我会很感激,但遇上他,我觉得很恶心。他的表白表现出领导的高傲姿态。我拒绝他后,他告诉我,你现在看不上钱和权的力量,以后就会懂了。我说,你觉得我很缺钱吗?扭头回去了。
大一的时候,他说自己炒股赚了很多钱,不方便透露赚了多少,在群里发红包。当时我让他闭嘴,他马上不说话了。
*警方在微博发布的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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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账号最早发推特的时间是2月份,截至到4月整整发了三个月,有770个关注者。账号自我介绍是「在读的高中生」,希望大家能够为他捐助一些资金,筹资让他换一个更好的设备去偷拍。评论里经常有人催他,你怎么还不发?这个女生是哪里的?最近有没有图?
我不知道受害者们具体的心理是怎样的,她们害不害怕,但是我发现大家发现后,第一时间都处于特别茫然的状态,没有任何头绪。当天下午,不知道是谁带头,在国内的女生一起去向警方报案。
在国外的我选择在网上发声。我的微博当时的关注者接近1万,大部分都是女生,我相信在微博上发声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看到。我之前一直有关注这一类性骚扰的事件,有时候会转发、点赞,有的得到了解决,有的没有。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转发顶多到1万,这件事情就可能石沉大海。但别人的失败对我没有任何影响,我还是想尝试一下。
那天晚上,我花了20分钟迅速写完了自述的文字,写的时候心情很平静,但后来我开始生气。我觉得发视频可能不会被轻易屏蔽,我根本没想过露脸会有怎样的后果。视频发出去后,没有任何人指责或者夸赞我,他们都觉得,是我会做的事。我当时已经想好了,谁要是人肉搜索我,我就把证据收集起来,我去告他。就算我露脸了,我走在广州街头被别人认出来,那也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国内时间4月7号凌晨1点,我发了那条视频。视频只录一遍就发了。我现在好后悔,为什么连头都不梳,我也没有化妆。如果重来一回,我至少会用一下滤镜,把黑眼圈给遮一遮。(笑)有人会说,你为什么不装得再可怜一点?但我是受害者,不代表我弱。这一点你一定要帮我写上,我没有大家想的那么伟大、坚强,我没有刻意地要控制情绪,我就是单纯的脾气不好。
发视频之前,国内的女孩们不知情。她们睡醒之后,突然发现这个事件变大了。她们有人惊喜,也有人担心。有的女孩只希望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包括后来自愿为我们提供咨询服务的律师,他希望我们就是像以前那样报案、走程序、等结果,他们不希望这件事情继续发酵,担心舆论反而会让我们吃亏。
那时,有八九个女孩在国内递交材料。有女孩子在报案当晚就开始退缩,不想再参与这个事情,不想再看到关于这个事情的任何信息。我中途和她们说过,你们有谁能匿名发一下文字版,证明这件事情是真的?没有人愿意,更不要说声音或者真人出镜。好在第二天《人民日报》发了高某在凌晨被刑拘的消息,这件事上了热搜,才让她们看到了希望,大家都坚持下来了。
高某鑫的律师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一条短信,希望对我们进行补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要私下和解的意思,短信只发过那一次,可能是一种试探。大家都在群里说自己收到了这样的短信,但都没有回。一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拒绝赔偿和和解。拒绝赔偿这件事,没有人带头,大家既然组了这个群维权,肯定是会拒绝这些东西的。我当时没有担心过这一点。
不管高某鑫这个人是不是提供了一种恐怖,这件事情对一个普通女生来说,都是一件很难面对、很难好好处理的事情。他用了大量女生的正面照片,还用我同桌的照片作为头像。很多人知道这件事后拼命问她们,你有被偷拍吗?没有被偷拍,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的同桌是一名幼儿园老师,她告诉我,有同学问照片里的人是不是她。在这样的情况下,谁会愿意亲自站出来?
高某鑫的骚扰对于我而言,只是很可笑的行为。他只会自己在角落意淫,还会做啥?但对于其他女生来说,影响应该挺大的。我没有和她们确切地聊过这些感受,但一定是觉得非常肮脏、恶心的。这种骚扰不常见。侮辱罪属于一个亲告罪,不属于公诉的流程,需要我们自己去举证,它很考验受害者的勇气和坚定。(注:最后该案以寻衅滋事罪提起公诉。)
我能理解她们。她们在国内,需要反复去好多次派出所,做笔录、提供线索,警察还会打电话到你家里,通知你的父母。警方第一次打给她们的时候,她们不知道自己是被叫去喝茶,还是走一个正当的程序,是很害怕的。有一个女孩在报案当天告诉我,做完笔录很绝望。
她们提到了做笔录过程中的二次伤害,反复提这件事情对她们来说很折磨,很煎熬。如果你提到自己曾经被摸过,警方会问,怎么摸你的?是这样吗?还是这样?反反复复地问,问得非常细。尽量精准地描述对方的作案过程,是一种必要的过程。但一次又一次地做口述,又没有什么进展,这很磨人。
还有一些陌生人找到我们。我们曾经接到一个警察的电话,他说了他的工号,希望我们联系他,去找他。可是后来我们查询那个工号,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人。高某鑫在学校为数不多的朋友,在朋友圈指责我们,「你们没有证据就去网络暴力,你们才是真的可恶。」
有些媒体把我的正面照片作为封面图发出来,在发视频之后,我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些后果,但是我特别排斥他们取特别奇怪的标题。一些标题缺失了主语,比如「在推特上『口嗨』中国小姐姐,这回别想跑!」一些标题很耸动,「表白被拒六年之后,他在黄网上发了我的裸照」,我看到标题都愣了,是这样的吗?我怎么不知道呢?但这都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
*四亿在视频里声讨高某鑫 图源@Muhelos微博
3
4月7号当天,这条视频被转发了很多次之后,我才把这件事告诉我的父母。我给他们编写了很长的一句话,我担心我爸爸会责怪我,但他只是告诉我,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放下手机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情了。我妈妈看完微博的评论后,跟我说,她想请那些女孩子一起吃饭。她让我转告她们,你们都是因为漂亮才被拍的,而不是因为自己有错,现在这件事情曝光,不代表你们丢脸了,你们都没有错。
其实我妈妈比较矛盾,她一方面会告诉我,你要成为一个特别自爱、独立的女性,但另一方面,她经常以那种过来人的语气说,你要利用女性的优势去以柔克刚,不可以总是这么硬邦邦的,这样男人才会更受用。我和她讨论过这个问题,给她打了非常长的一段话:这个说法我不接受,我希望修正一下你这句话的性别前提,不只是女人,人都需要有柔软的一面,一味的莽夫是走不远的,但我不希望你把这个道理单单以女性的身份来告诉你女儿。她说她认同我的话。
很多事情上,我就是这么硬邦邦的存在。
我从小长得比较好看,上中学时听到了很多骂漂亮女生的词,一般都是「骚浪贱」这样的话。中学生对那些词没有概念的,很天真,但是也很恶毒。我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高中以前,我还是一个相对「识大体,能忍」的女孩。有人跟我开玩笑,我觉得不舒服,就只是轻轻带过。中国女孩子从小被教导的是,把事情闹大是不好的,不要做一个突出的人,凡事要多反省自己。我觉得女生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喜欢反省和检讨自己了。我时常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在路上我没有挡到任何人,我都会很自觉地去让路,说一句对不起,好像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
到了高中,我慢慢开始有了变化。我觉得如果要永远那么耐心礼貌的话,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烦了,不想再忍了,不想再去满足大家对女生的要求。
今年疫情,我在街上走,很多德国人指着我说,「病毒」。我上前用自己的鼻子对着他的鼻子,跟他说,你最好给我尊重一点。在德国这边,把脸贴得很近,就表示你特别生气或者你不介意要动手。当时一共有6个男士围了上来,场面不对,我男朋友就赶紧把我拉走了。我听到他们笑得很大声,他们觉得我很好笑,因为我试图和他们讲道理。
我干过好多好多这样的事情。没有一个朋友对我拍视频这件事是惊讶的,只是说,不愧是你。大二那年,我在一家餐厅吃饭,我看到隔壁有一桌都是高中生,中途很生疏地叫了酒,两个女生说再要两瓶,想和男生们一起喝,男生没有拦,我觉得很不好。当时是晚上,不安全。我坐在她们隔壁,扭过去说,女孩子不能在外面随便喝酒知道吗?你们男生也是,不能让女生随便喝酒知道吗?女生有点不开心,说我们都高二了。我说,那也不行,我请你们喝王老吉吧,最后给她们点了几罐饮料喝。
之前有女生评价我,说我有一张没有被欺负过的脸,有一种女生在后天被社会、家庭教化之下逐渐缺乏的勇气。不是说我这个人天生有多么特别,而是大家真的被压抑了太多。
因为我是一个女性,身体条件不如男性,当我选择去正面刚,要么是因为附近的人特别多,要么是我看到那个人他身材比较瘦小,我才会去这样做。即使是这样,我自己回到宿舍,回到家里,我的手还是会在微微发抖。但是我不允许自己表现得弱势。
我在大一那年第一次接触篮球,在广州,打篮球的女孩是相当多的。但你能看到,男生看女生打球,总是抱着笑眯眯的态度,不会去看你的技术是怎样的,就想着妹子打球很可爱,做个拍拍皮球的样子就好了。他们会让着我,其实没有必要,他们也没有多厉害。男生们很喜欢以单挑的方式来「撩」我,一般来说,他们都会做防守的那一方。但是我都会主动提出来,你来进攻,我来防你。我想表达一个态度,我没有在跟你玩。他们总是会很惊讶。
后来出国留学,我发现德国男性对待女性打篮球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打得不好的时候,他们会很惋惜地问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处理那个球?在我打得很好的时候,他们会跟你说一句,「nice」。我有时打得一身都是淤青,但和他们打球很自在舒服。
*喜欢打篮球的四亿 图源@Muhelos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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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我们小学有一个不分男女猥亵学生的老师。他特别会哄骗小孩子,所以家长们不知情。因为这位老师,我比别人更早一些就明白了「猥琐男」这个概念,我很早就懂得男女有别。
我讨厌来自男性那种等待我回答的自信,他们预设了一个回答,等我说错之后,看我不好意思、尴尬。他们说黄色笑话,那我就说一个比他们更好的。我就是黄,我教你做人怎么了?我讨厌来自他们的调笑和凝视。我不会对他们抱有厌恶,我只是时刻保持着警惕和审视的态度。我记得第一次有男生和我表白,我只觉得很好笑,他都不认识我,凭什么喜欢我呢?他和我说,我喜欢你。我会跟他说,谢谢,我也很喜欢我自己。
出于一些原生家庭的原因,我总觉得自己是有罪的,我让妈妈的人生变得更加的难,毁了我妈妈的事业,我哥也有这样的想法。我知道愧疚是不应该存在的,但是我们两个都克制不住,很痛苦,所以会顺从她。也许是出于补偿的心态,我在对待别的事情时完全抛开了那种顺从的状态,我会有拒绝,有对抗。
小时候因为和男生打架,我经常被请家长,每次打架都是出于很小的原因。我妈跟我说,你要么就别打,要么一定要打赢。她也是这样。妈妈做生意,在酒桌上遭到别人蔑视,有人骚扰她,她和人打了起来,最后我爸去派出所捞她。我妈个子挺小的,大概1米56,我没想到她能打赢,当时9岁的我都惊呆了。
所以我是一个不愿意受欺负的人。每次打完架,我的外公都会拿一根绳子在猪肉上串一串,提着那坨猪肉和水果,到人家的家里当面道歉。我妈妈安慰外公,你希望去别人家里道歉,还是别人来你家里道歉?我外公就看开了。我妈小时候打架,也是外公提着猪肉去给人家道歉,这件事延续到了我身上。
我在校园里一直都是全校皆知的人物,一个知名刺头。我记得有一个男生,他很喜欢耍帅,喜欢戴个耳机,靠在栏杆那里单手看书。我上完厕所路过,就会说,干嘛,你觉得自己很帅吗?念初中的时候,隔壁班一个视力有轻微障碍的女生,叫李莲花(音),很多男生整天去问她,李莲花,你叫什么名字啊?经常去逗她、笑她。有一次在走廊上,我看到那几个男生让她去打扫卫生,他们靠在墙边继续逗她,我冲上前指着鼻子骂他们。那件事后,我成了大家的焦点。不管这件事情你做得对还是错,都会有很多人来议论你。
一些观念是由我自己去习得,再反哺给家人。我的爸爸是一个不愿意表达情感的人,但我经常和他撒娇,说爸爸我爱你,他才渐渐有了改变。他会给我写手写信,落款是「抱抱我女儿」。我觉得除了拒绝,中国人也非常羞于去赞美,不管是我们这一代还是上一代,都是非常缺爱的,我们也要有说爱的勇气。
初中班上有个内向的女孩。我有时候会和她分到一组,就天天夸她,夸她今天头发扎得好,夸她名字好听,是诗经里花的意思。她很惊喜。她可能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这么特别,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很开心,那一瞬间超级好看。
我的微博名Muhelos,是德语「毫不费力」的意思。因为我希望念书能不劳而获,随便读一读,也能得到特别好的成绩。(笑)我不是活得很用力的人,只想做一条咸鱼。我在大三那年到德国留学,当时才18岁,如果在国内念完大四,也许很自然地去读研、工作,很常见的走向。我喜欢推翻重来,我认为我时间还很多,应该尽情地去学我喜欢的东西。
我正在学习化学。我还想看看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男女两性社会地位的区别,看看性别观念的转变,今年的这个事件有在推动这个想法,我想让自己对女性的观念更完善一点,现在有些想法还是停留在非常浅的层面上,也比较偏激。我不想我的关注者们看到我的经历后变得更加悲观,我希望起到比较积极的作用,为那些年轻女孩提供一个更好的参考。
我会尽量在30岁之前都选择念书,我家人也是这么想的。接触社会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进入社会之后,会有很多不得已。你可以把做学生认为是一种逃避,但我觉得那是保持人的精神力的一个避风港。既然有,为什么不去避呢?
*四亿在德国的生活 图源@Muhelos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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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毫不费力就能轻易完成的,如果我们需要争取的东西是60分,我们要表现出200分,才可能得到那个分数。
4月7号后的几天,我收到了很多荡妇羞辱的私信。他们猜测,我是被高某鑫欺骗了感情,于是对他疯狂报复。他们觉得我拍视频时太平静,面带笑容,肯定曾经身经百战。太难听了,我都没有怎么看。我只记得一位男性的思路非常新奇,他说,你视频里那句「我觉得受得了」配上撩头发那动作,会让不少男的都想歪的,再把那一小段去掉,你那视频就挺好的,支持。
因为太多男人骂我了,我还想干一件很中二的事情,我想,那我开一个直播,提前通知大家,想骂我的一次性来,不要再一条一条骂了。但凡我在直播里有一丝生气,我就给公益项目捐钱。也有一些男性会鼓励我,他们说话总让我摸不着头脑,上一句说「我支持你」,下一句话是,「但是大概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但我的私信箱绝大部分99%还是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想,她们并不是需要我的帮助,只是想要把这些经历告诉别人,让这件事情在自己心里先过去。我当时收到了起码有上千条私信,每一条都看。
发视频后的半个月里,我一直在整理证据。不仅有照片,还有高某鑫拍摄的一些视频。每天,太多消息要看,总有人找到我。我只能睡三到五个小时,吃的也不是很好,从一百零几斤瘦到了49公斤。我和国内的时差有7个小时,但我遵循的是国内的时间,国内的人在睡觉,我就休息一会儿,她们起来了,我就跟着起来。也许是因为那一个月太累,导致后来5月胃炎复发,6、7月份持续发烧。我不吃,我男朋友就陪着我不吃。营养没跟上,我们俩低血糖都犯了。渐渐地,他也病了,有一回在家里晕倒,头上磕出一个包。
我养了一只叫桃子的猫,是它和男朋友把我拉回了现实的生活。我那时候已经不知道现实是怎样的味道了,我需要去狂吸他们俩的气味。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出一丝差错,这件事情要顺利地进行,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我记得当时有好几个男生在年级群里面开玩笑,他们调笑另一个男生,这种事我们当然是没有人会去做啦。在他们眼里,性骚扰似乎是一件多么不起眼的事情。我没有理他们,但把这些话截图了,留着以后随时把他们踢爆。踢爆就是粤语里,让人没有面子,下不来台的意思。
有两个师兄,从头到尾都在帮我们。他们知道有女生心生退意之后,自发找到我,问我,你还要继续吗?我们会帮你的。他们帮我整理证据,我录了第二个视频后,他们帮我做了字幕。视频时长只有三分钟,大家一起列了一个框架,看看这个视频内容要怎么安排,怎样能抓住大家的眼球。还有两个师弟问我能不能把这段经历写成歌?我同意了,他们写了一首名叫《回响》的歌,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帮我写进去。歌名来自我微博里的一句话,「茫茫大海/奋力尖叫才可能有一丝回响/俺先叫为敬」。
9月2日,案子判下来了,高某被判了一年八个月。国内的女孩们去取文件,拍图发给我们。我那天早上看到了判决书,看完判决书,我没什么感觉,只觉得一个石头落下来了。我终于可以把这个事情从我的日程本上面划掉,不用总记挂这件事了。
过了一两个小时,我才注意到判决书的最后一页,有审判长和陪审员的名字,3个人明显都是女性。我看到那个细节,当下就哭了。那是我五个月以来第一次哭,我都不知道我那么能哭,好像心里的一个闸门终于打开了,我哭了十几分钟。一直以来,我都特别疑惑,案子怎么会这么顺利,怎么会真的有结果?看到那里,我突然间意识到,应该是有人在帮我们。
在这个过程中,我听到了很多回响。很多女生自愿来帮助我们,前后大概有10个女同学找到我,她们帮我面向那些舆论,帮我看一看最近有什么相关大新闻,帮我整理那些截图。还有做警察的同学,告诉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流程,一直在帮我们出主意。包括那位一直帮助我们的男性律师,当时案件曝光后,他主动来找到我们,免费为我们援助,因为他有一个女儿,他是一个父亲,他对这些事感同身受。我们还没有联系到审判长和陪审员,但是我会回去送锦旗的。
我高一的同桌也是受害者之一,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那么坚定,她一直在尽力配合所有能配合的工作,在大家想退缩的时候和我说,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这次她超级勇敢,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我一直想强调,女生一定要团结。我希望大家看到,你看我们很团结,所以能成功。
*判决书最后一页
6
我唯一一次接近崩溃发生在8月。
那时我发过一条微博,说女性维权这件事情,被一些女生骂了。她们说,你在要求女性,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了勇气,谁来给她们钱?你来借给她们吗?就会说风凉话。有人嫌我做得不够,有人甚至直接骂我傻逼。点进去看主页,都是女性。现在想想这些话,我都觉得挺难受的。我接受不认同,很想有一个讨论空间,但不是这样的指责。
我难过了一晚上,又把自己说服了。我反思了自己,觉得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我说的话没有问题。我告诉自己,我已经做得很可以了。她们是好意,只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后来,我尽量不去讲这些太严肃的话题了。
我必须要保证自己完全冷静,无懈可击。做一个「完美受害者」或者「完美维权者」,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发微博的时候,我开始去斟酌、审视自己的文字,不让自己沦为挑起性别对立的作秀者。
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这个事件,而不是指高某鑫这个人,总是给我带来一种恐慌感。我特别希望我的微博能掉掉粉,我一直在呼吁大家,只想关注这件事情的人赶紧取关我吧。
我不喜欢以我作为一个标准,去要求其他需要维权的女性。她们完全有自由去脆弱、去哭泣,为什么不能呢?我不哭泣,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但不能说其他人这样做就是不体面的。我不希望我的案例之后,大家会认为,维权一定要露脸,必须面对别人的指指点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非常难过。
之后我帮一些女生维过权,其中有3个关于性骚扰的维权案例成功了,都是关于被猥亵、被偷拍、被跟踪的事情。我没有参与实质性的帮助,只是跟她们说应该怎样去做。我跟我朋友讨论过,我们认为,高某鑫事件可能是被当作抓典型,或者说,闹得太大了,所以被处理得比较好。很难保证其他女生也会受到这样的重视,有这么好的结果。更多时候,我有一种挫败感,看到这些故事,只能给到安慰她们的回应。
做一个维权者,肯定是有条件的。第一我在国外,他们找不到我。其次我是有底气的,家庭经济实力并不比高某鑫差,家人很支持我。最后,我是一个完全不在乎别人想法的人。同时拥有个人安全的保障、家庭的支持,还有个人的强大,这三点都很难。
我之前其实有想过,我要不要把我的视频删掉,因为有太多关注和私信了,而且事件已经得到了处理。但我看到很多女生跟我说,她们反复看我的视频,得到了力量。我一直不认为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情,直到看到有那么多女生说,你对我的影响很大。有一个女孩说,她遇到了职场上的不平等,很勇敢地去怼了老板。她说,被你之前的勇敢发声影响到,总有种我不该沉默了的感觉。我突然觉得这件事情是有意义的,应该继续去做。
结果出来那天,我和那些女生在群里一起分享了判决的消息。这么多朋友能再重新联系上,这是我在整个事件里最大的收获之一。我们互相关注了彼此的微博,互相评论,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大家原本只是朋友圈的点赞之交,但现在成了一种战友的关系。我们都约好了,回广州要一起吃东西,要去爬山,去踢毽子。我好开心。
那天晚上,我在家喝了酒,有一点醉了。男朋友给我吹头发,我给大家录了一个视频,发到微博小号上,笑嘻嘻地说我要睡觉了。那天心情好放松,我说话可以不用再装文雅了。终于可以暴躁,终于可以骂人了。我想好好进入自己的个人生活,发我喜欢的美妆、美食,转发一些求助的新闻和我认同的观点。
我挺不擅长去形容自己的,我觉得我就是天下第一。对,你可以用「天下第一」,这个词很酷。
*四亿跟男朋友和猫在一起 图源@Muhelos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