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好位置,看准球,然后挥棒,不要怕打不到。”12月中旬的一天,北京通州区漷县镇的强棒天使棒球基地(下称“强棒”),14岁的小双穿着宽大的羽绒服,戴着棒球帽,站在球网前,对前方一名拿着球棒的体验者说。
基地是前中国国家棒球队队员孙岭峰一手打造的。从2015年开始,孙岭峰四处筹措资金,在全国不同省份寻找贫困儿童和事实孤儿(指父母没有双亡、但家庭没有能力或没有意愿抚养的儿童),把他们接到北京,教他们打棒球。孙岭峰希望通过这个公益项目,改变这些孩子的命运,也为中国棒球储备人才。这个故事被导演许慧晶拍成了纪录片《棒!少年》。片子在今年8月的西宁FIRST影展上获得最佳纪录片奖,并于12月11日全国公映。
小双、马虎、李海鑫和大宝,是纪录片主角,也是基地的最早一批队员。其中,小双和马虎吸引了最多关注。他们的性格南辕北辙——马虎活泼好动;小双沉静内敛,甚至有些忧郁。
小双刚出生时差点被卖掉。那一次,他因为个头太小被“退了回来”,换成了双胞胎哥哥。再后来,他的父亲酗酒而亡,母亲在生下一对双胞胎后便离家远去,他与伯伯相依为命。
2015年12月,孙岭峰去河北接小双时,后者抱着门不肯走,他以为伯伯也要把自己卖掉。不得已,伯伯跟着小双到了基地。刚开始在基地,小双谁都不搭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直到后来才慢慢活络起来,并成了队里的主力球员。
2018年7月,强棒代表中国,应邀赴美国纽约参加国际少年棒球联盟小马联盟的比赛。
U11组的比赛中,强棒人数缺陷暴露明显,被一排铁桶般的高大美国小学生轻松击败。赛后,小双坐在场边泣不成声。马虎拿着汉堡,安慰他说还有机会。小双哭喊着:“机会只有一次!”这一幕被镜头记录了下来。
纪录片结尾处,小双回到了家乡,却得知了伯伯患病的消息。在近乎抑郁的状态中,小双拒绝再去北京,赶走了前去接他的孙岭峰。片子的最后一幕,小双站在家乡的山坡上,对着远处的伯伯高喊:“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吗?”
那是2018年12月,影片在这里定格。小双留在了家乡,直到2020年11月,他才重回基地。
片子公映后,强棒天使棒球基地接待起一拨又一拨的“来客”。
12月16日,北京的室外温度低至零下五度,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员工们穿着不同颜色的队服,体验棒球运动。小双也是在场的“小教练”之一。他不时皱起眉头,踢着脚下的沙土。这样的活动在他看来“很无聊”,训练才是有意思的事。
与其他队员相比,小双的挥棒姿势已经不那么舒展。无论体能还是棒球技巧,都已经“跟他同时来的那帮孩子差了一个档次”。
在他离开的这两年,强棒基地三易其址,多了四十多名新队员。2019年底和2020年9月,孙岭峰两赴大凉山,接来了一群彝族姑娘,组建了强棒第一支女子棒球队。
随着纪录片的播出,强棒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社会关注,却仍在艰难维系。种种现实问题汇聚到一起,凝结成了“棒少年”们未来出路的巨大不确定性。
校舍、教练和文化课
横亘在强棒基地面前的,有许多从成立开始,就环伺在训练场内外的老问题。
从2015年开始,为了打造基地,强棒辗转昌平的小汤山和南七家,通州的宋庄,以及现在的漷县镇。
在纪录片里,孩子们去美国参加比赛之前的冬天,正好赶上北京郊区的出租屋清退,教练们不得不带孩子们去中山训练。从中山回到北京,大家得知,基地可能要被拆。“师爷”张锦新赶紧安慰孩子们:去拿一个名次回来,比什么都重要!张锦新是中国棒球的殿堂级人物,这些年来一直在做青少年棒球培养,为国家队输送了一半的人才。
“居无定所”的四年里,最大的困难就是钱。孙岭峰估计,四个基地的租赁和建造成本,总计七八百万。20位工作人员,工资每月最少10万左右。孩子们的训练和生活开销,也在逐年上升。
在2017年、2020年,强棒曾两次挂靠不同的基金会,以公益项目身份获得合法募捐资质。2018年,希望布局体育产业的商业资本还曾为孙岭峰的棒球培训企业注资千万。但这个“商业养公益”的设想没能施展开来,在筹备过程中,1000万尽数蚀完。孙岭峰意识到,必须一心做公益。目前,强棒的主要收入来源仍然是募捐。
训练的师资也是个大问题。
教练郭忠建是前清华大学棒球队队长,很早就加入了强棒基地,直到今年5月因个人原因离开。他曾与“师爷”张锦新共同负责孩子们的棒球训练。
郭忠建坦言,除了年过七旬的“师爷”,强棒其他教员水平“全不行,全中国也根本没几个称职的”。而这些好教练往往流向国家队与几所专业棒球机构。据他透露,除了“师爷”和他,只有一位北京女子曲棍球队背景的教练长期任教。至于基地来来去去的其他十多位教练,有的只在中学时练过棒球,没进过国家队或省队。
今年12月,强棒基地新聘请了一位台湾教练和一位日本教练。基地希望,这两位相对专业的教练,可以解决U15梯队的训练问题,也能给其他教练做一些示范。
训练之外,基地给孩子们安排了文化课。每天上午,孩子们有四个小时的文化课时间。
目前在基地,一楼饭堂和二楼多功能活动厅分别辟出一半作为教室。三位老师把孩子们分成五个年级,在锅炉的轰鸣中,努力让孩子听到自己讲课的声音。
2020年6月,北京家长秦飞以志愿者身份到强棒教文化课。经过一轮分班测验后,秦飞断言,孩子中有四分之一不认识拼音;三分之一不认字;三分之一能认却不会念。
“1.5千米合多少米?这个‘合’字他们都不认识。”一位志愿者老师说。另一道看似简单的应用题,“这里离海洋世界80千米,每100千米用汽油9.3升,油箱里剩下16升汽油,往返够用吗?”这样的题干,对于成绩相对好的尔洗来说,也堪称“天书”。学乘法时,有孩子们甚至把卷面中所有出现的数字乘在了一起。
在秦飞的统计中,这群最大将满15岁的孩子里,无一人达到初中一年级的文化水平。“对一些孩子目标就是,能够认字、认拼音,把自己名字敲进去。”有老师说。
“很难说对孩子好”
“你们没得选择。(棒球)对我们就是个业余爱好,我们还有文化课。”望京明远学校棒球兴趣班的小队长对基地的小队员们说。2020年暑假,这所私立学校的棒球兴趣班,在强棒基地参加夏令营。他们的家长,要向强棒付上一万多元的托管费用。学校的孩子们和基地的孩子们住在一起。
接着,小队长列举了自己课内和课外的兴趣班:舞蹈、围棋、棒球、拉丁舞、民族舞,还有网球、游泳、机器人、画画、书法,“哦,我还学长笛”。旁边的彝族女孩们静静地听着。
2020年3月,通州新基地有了眉目,这里场地大,更稳定,依托度假村,有招待条件。7月,待到疫情暂时过去,搞棒球夏令营,以及公司团建接待,成了孙岭峰的“回血”项目。
7月底的一个夜晚,本被安排了晚自习的孩子们有了“接待任务”——来自大企业的叔叔阿姨在度假村里烤起了肉串,还请来了乐队助兴。
之后的几个月,但凡天气好的下午,总会有大巴车,拉着来自不同企业的员工来到基地,参与棒球体验项目。强棒的小队员们会变身为“小教练”,教叔叔阿姨们打棒、接球、跑垒。仅12月中旬的一周,强棒就接待了两家大型互联网企业。
爱心人士的探访,在孙岭峰和合作伙伴的设想中,是孩子们与外界接触的重要途径。
严格来讲,孩子们被接入基地之后,就处在与外界隔离的状态。他们不能携带手机,因为“不见得对他们有促进作用”。阅读室里的电脑,则需要申请才能使用。他们的浏览记录,会被记录下来。如果有“太出格”的事情,老师们就会注意到。强棒的老师希望,这样可以“屏蔽掉他们不需要知道的东西,给他们正确的引导。”
上午的文化课和晚上的看电视时间,几乎是孩子们与外界接触的仅有途径。也有时,孩子们会扎堆钻进“师爷”的房间,和他一起看古装剧。
“孩子在这儿,确实比以前更开心了。”志愿者老师佳木说。但他担心,基地环境相对封闭,孩子们只与基地的人员和外界来探访的爱心人士打交道,接触不到真实、复杂的社会环境。
孙岭峰则坚持认为,强棒为孩子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教育:做小木屋、做手工、种地,“我自己实事求是地讲,可能是吹牛逼,我这里教育比私立学校还牛逼。”
他从高到低逐一列举孩子未来发展的可能:向世界级棒球明星冲击,这是梦想,也许一个都做不到;加入欢迎世界高水平棒球人才的大学、社会机构或企业,比如被美国大学录取;通过体育特长考入国内招收棒球高水平运动员的大学;进入专业队;做棒球教练。
但一些曾经的志愿者老师觉得,外界的关注太多,会耽误孩子的课业和训练,个别孩子的心智发展也会受到影响。在他们看来,马虎就是一个例子。“他已经形成了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一位志愿者老师评价,“一般来了什么志愿者、活动、领导,他会冲在最前面,举牌子,拿旗子,欢呼。人情世面,超过了他的年龄。”
但马虎的改变正是孙岭峰所希望的结果。“棒球造星”,在他的设想中,是强棒队员们未来的另一条可能路径。今年8月,他从FIRST影展上,带来了一份商业电影的演出邀约。包括马虎在内的十一个男孩,被选中参加拍摄。九十月份,他们进组40天,远离学习和训练。
马虎是孙岭峰一手培养的“明星胚子”。“表演能力要强,表现欲要强,而且他对自己的人品人格魅力等等都具备,完了还有专业技术,还要有明星范。这种基因是可以创造出来的,全部集中在这个人身上,他才能是明星。”孙岭峰说,马虎的镜头感、表演欲,都是通过培训的。而且这种培训不是有意识,是在生活中潜移默化教育出来的。
秦飞因为这次拍摄任务,对孙岭峰信任度降至冰点。“我不否认他付出。也不怀疑经济方面捉襟见肘、做得很苦,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我说的关键,是有爱心没能力的人该不该做慈善。”在他看来,基于孙岭峰眼界做出的判断,“很难说对孩子好”。
郭忠建则认为,许多孩子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很小。但他觉得,“但凡专业棒球运动员,学习上一定是欠缺了太多”。此外,他认为诘问者只看见强棒的问题,却看不见有些孩子在老家时可能一天书都没读过:“你现在要求我把马虎培养成一个好学的,或者跟上正常进度的学生,那是不现实的。我只能尽力而为。而我们认为我们尽了这个力,也至少达到了一定效果。”
他支持马虎等人参与商业电影,并表示片酬将一分不少回馈孩子花销,“如果他们不出去,这一个月时间在基地就能够获得我们理解意义上的正规教育吗?我觉得也不是。”他说着激动起来,“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是想送孩子去学校,没有学校肯收他们。大家并不关心学校为什么不收他们,而关心我们为什么不送他们去念书,我觉得这有点本末倒置。”
在他看来,现在讨论这些孩子的未来,为时过早,“以18岁为界,每个孩子在基地基本呆八至十年。他们的未来、中国棒球的未来,都还很难说。”
“还会回家吗”
除了小双自己,没有人说得清楚,不在强棒的这两年,他都做了些什么。
每到被问到,他总笑着说:“玩了两年”。
回来之后,什么都是新的。几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造访基地。
作为《棒!少年》主角,刚一回来,他的日程表就被塞满了。媒体采访、节目录制、公司团建,一股脑涌进了他的生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要参加的活动究竟是什么。面对询问,他只是模糊地说着,“一会要去中央电视台”,或者,“明天晚上要坐飞机去长沙,去跟那个王一博录节目”。
12月的这天,当完“小教练”,小双和马虎回到宿舍,换上干净衣服,准备奔赴下一场活动——中央电视台的访谈节目录制。
在小双和马虎的宿舍里,《棒!少年》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小双床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写满了运动明星签名的纪录片海报;而马虎的铺位上,则挂着《棒!少年》的工作证。
小双在宿舍里。/caption]见到有人到宿舍探访,马虎自觉上前搭话。他一会儿向探访者展示自己结实的肌肉,一会儿又拿出自己的溜溜球库存,开始溜溜球表演。没多久,他又拉着探访者来到训练场,要比拼谁掷棒球掷得更远。小双则换好衣服,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正在打闹的室友们。
“还会回家吗?”有人问他。
小双摇摇头,“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