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者按:卢思位为知名维权律师,曾办理过成都纪念“八九六四”酒案,是成都“四君子”之一张隽勇的辩护人,还办理过广西律师陈家鸿“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案”,余文生律师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案。近日,又因为为十二位被扣押的香港人提供法律服务而被指推特危害国家安全。本文为卢思位的旧文,近日中国网民热传以支持卢思位律师。
本来打算在父亲去世十周年之际写篇文章回忆他,但是因为惰性,一直拖到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关于他的记忆变得模糊起来,我决定利用这个假期,无论如何要完成这件事了。父亲曾经对人说我会为他树碑立传,我想他是对我期望太高了,历史不会因为他记住我,也不会因为我而记住他,我们都是宇宙中转瞬即逝的尘埃,就以这篇短文权当了了他的心愿吧!
父亲名叫卢世章,属“世”字辈,我二哥发现《红楼梦》里面有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头尾两字竟然暗合父亲的名字,这真是很有趣的发现。我记得我们的家谱里面的族谱字辈顺序为“义朝金文,木明天上,大同世胜增贤修,禄隆兴逊让,荣华富贵齐卿相”,按这个族谱,我属于“胜”字辈,不过现在家族里面给小孩取名字基本都不用字辈取名了。父亲生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年四月二十一日(阴历),属龙,卒于2008年12月26日(公历)凌晨子时,享年69岁,确诊的病因是肺心病加心苞积液,其实这个病并不是非常严重的病,只要注意保养并遵循健康的生活习惯,问题不会很大。他于2004年发病,拖了四年,有时夜不能寐,整夜坐在椅子上,他为了解决呼吸困难,叫人用绳子将他的双肩拉开吊在梁上,非常痛苦,他自称这种方式为“上吊”,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有时会觉得胸口有灼烧感,输液似乎也不解决问题,他看了一些医书,也听信一些农村的偏方,夏天的时候就让我一个堂哥去抓一些癞蛤蟆回来,用布条绑在他的胸上,说能退烧,绑了几个小时后,再把癞蛤蟆放掉,我每次回家看到这种情形,都很想笑又不敢笑。他说这个方法很管用,绑上后他的胸口会感觉凉悠悠的,要好受很多,我们也没法,只能随他。有次母亲给我说,绑在胸口的癞蛤蟆都烧死了几只,我听了直摇脑袋,真应了那句话——“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曾经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不掉。我记得他弥留之际的那天下午,神志似乎清醒了许多,他坐起来吃了一些东西,但是已经不能说话,晚上坐在椅子上,我们几弟兄在一旁争论一些问题,我突然发现他的脑袋瞬间有些许的下垂,我赶紧用手去试他的鼻息,发觉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眼角有一滴浑浊的眼泪,我们赶紧把他平放在门板上,按照农村的习俗,掀开房屋的瓦片,燃放鞭炮,这就算是他的灵魂升天了。我们连夜叫来一个远房的年长亲戚帮忙穿寿衣、入殓,然后开始守灵,通知亲戚朋友。随后几天,他的丧事有条不紊地按照农村的习俗一个程序一个程序的走,竟然搞了七天,那时我老家还没有安装自来水,附近的水井都吃干了两口,不得不用水泵抽田里面的水漂白后食用,我当时非常担心出卫生问题,幸运的是没有发生任何食品安全问题,你不得不感叹人民群众的创造力和生命力。到最后,他入土为安,中间经历了一些小插曲,都不足为记了。
父亲的手艺
父亲好像读过几年初小,但是他看了许多古书,《四书》、《伤寒论》、《本草纲目》等,当然最多的还是那些文学作品,什么《三言二拍》、《老残游记》、《水浒》、《七侠五义》、《封神演义》等等,我小的时候,他总是要讲一些故事,不过基本上都是《隋唐》、《三国》、《说岳》里面的经典片段,有些故事他要反复讲,在不同场合讲,按他的说法这是一种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学习方式。他干过许多工作,最开始应该是干过石匠,就是在石场里面打石头卖钱,那时的价格很便宜,一砣石头可能就几分钱吧,非常辛苦,有些人不小心砸到手脚也是常见的事情。我记得有一年,他出去打工,在二郎山修川藏公路,在施工放炮的过程中,一砣石头击中他的脚,并伤了他的腰,朋友也不照顾他,他那时根本不知道如何找包工头算工伤,只能独自承受命运的曲折,他几乎是乞讨着回到了老家,从此以后,他不能再干重活、农活,只能拄着拐杖,开始了他奇门遁甲的后半生。父亲相信风水,他曾经拜过一个师傅,姓曾,我们都叫他曾师爷,父亲从他那里学得了算命、风水、择期、送神、道士等手艺。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如果上纲上线就可以说是搞封建迷信,换种说法也可以说是国学传统,因为在农村流传了上千年,大部分的人都信,所以也很有生存的土壤。
关于这个道士的具体工作内容,就是帮人做道场,通俗讲就是为死者念经超度亡魂,在我现在看来,这种道场既不像佛家也不像道家,有点类似于大杂烩,他们念的经文也不全是佛经,也有一些“劝世文”之类的东西。这个行业,要独自承接业务得有资格,就像今天的施工单位,你要承包建设工程得有承包资质,这个行业的资质就是得申“掌坛师”,申了掌坛师之后,才能自行开坛设讲承接业务,因为你的名字和法名需要向世人甚至阴间公布,要承担责任。父亲的法名叫卢能洪,在没申法名之前,他通常都挂靠在曾师爷的名下,父亲即便是自行开坛后,每办一个道场,都会给师爷、师母一些孝敬,这是一种江湖规矩。
父亲在这个行业浸淫二十几年,经历了许多故事,其中最经典的一个故事是:有一个比较笨的道士,跟随师父出去干活,师傅累了想睡觉,就让他独自在亡灵面前念经,但是这个道士并不识字,他只得滥竽充数,嘴唇蠕动着念叨一些“经功经功”之类的东西,旁边主人家发现这个道士发出的声音总是一样的,似乎与经文内容并不相符,就跑去找师傅,埋怨他说你那个徒弟好像在乱念经文。要知道,在农村发生这种乱念经文的行为,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如果坐实,不仅拿不到工钱,还很可能引起巨大的纠纷,师傅也脱不了干系。这个师傅一听,马上翻起身来,走过去看了看这个笨道士手中的经书,顺手用木鱼槌子给了徒弟脑袋一下并骂道:“荒唐,今天做的是昼宵(即一天)道场,你拿做七天道场的经文在这里念干什么?”,并重新拿出一本经文开始念叨起来,主人家闻听后,失悔不已。
其实,做道场只是一种热闹,真正考技术和手艺的是算命和风水,父亲在这方面还是有些手段。这个风水和算命,我不是很相信,但是农村很流行,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有两件事情,大大地加强了父亲的威望和名气。一件事是,父亲曾经帮一家人“点”(这是一个专业说法)了一个风水宝地,很奇怪的是,死者下葬之后,他的六岁的孙子每到下午六点左右就要打瞌睡,直到晚上八九点才醒过来,其他时候都是正常的,大人带去医院检查,也没有什么毛病。死者的儿子就怀疑父亲的手艺是否过关,加上一些好事者风言风语,他就找父亲问询究竟怎么回事,并怀疑是不是有可能整错时辰了,父亲非常肯定地对他说,按照他学的手艺和经验判断,这个地方没有错,时辰这些问题更不可能弄错,如果不相信他呢,你可以找其他人迁葬,至于为什么会发生小孩瞌睡的情形,父亲说他也无法解释。刚埋的坟要迁葬,这对于父亲的江湖声誉来讲,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这件事在詹井和附近几个镇已经流传开来,如果迁葬过程中发现父亲的手艺有问题的话,基本上他以后就很难在江湖立足了。最后,这个死者的儿子还是决定找另外一个风水先生迁葬,当他们挖开死者坟墓的时候,在棺材的下方,躺着一只青蛙,死者的家属大为惊讶,而且非常后悔,在场所有的人都意识到这次迁葬搞砸了,那就是到手的福气跑掉了。因为在传统的风水学中,如果棺材下面发现青蛙、蛇等动物,即认为埋中了风水宝地,当然,以前谁也没有去验证过,因为如果要验证,就必须挖开坟墓,如果挖开了坟墓,那么这种福气就见光跑了。奇怪的是,那个小孩在迁葬后也没有在下午六点开始瞌睡了。这件事情对父亲的手艺进行了一次实证,人们都相信他有真水平,两河两岸的人们对此谈论了很久。但是究竟为什么会发生小孩瞌睡的情形,父亲后来说他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能解释为这家人没有这个福气,那就是即便有一个专业的风水师为你找到了好地方,如果你没有这个福气,上天也不让消受,终究会让你吐出来,他还说也许这家人再熬一段时间,小孩瞌睡的情形就没有了,但是这家人等不到这种福气。所以他也反复强调我们要多修福,要“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要结善缘,做善事。另外一件事是,一个堂兄的老丈人得了重病,几度昏迷,家人连棺材都准备好了,他非要喊父亲给算一下,父亲算了之后说,从命相来看,今年不会死,果不其然,他老丈人竟然神奇地病好了,又活了几年。父亲算命不会说透,很多东西带有禅味,要听者自己去悟,他也不轻易开单算命,按照通俗的说法,天机泄露太多会损阳寿。父亲还懂一些择期、送神之类的手艺,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他,加上他的背有些驼,所以附近镇上和村庄提到“卢驼背”,都知道是他,反而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名。
父亲有些才气,也很精明,他的小楷写得很好,大有唐楷的风韵。过年的时候,我记得他还卖过对联,他的融会贯通能力比较强,当年我的三爷,也就是父亲的三哥对我说:“你老汉儿比我聪明,他要是来学医呢,肯定比我强,但是我坚持下来了。”看来从古至今,毅力和坚持都是成功的必备条件,三爷学中医从农村走出去的,他因为替太源井阀门厂的一个厂长医好了肝炎,在邓关一带也颇有些名气。
父亲的幽默
父亲反应快,喜欢开玩笑讲笑话,有些段子格调不太高,但是在农村还是很喜闻乐见的,他喜欢迂回地表达自己的目的,农村叫做“钻”,就是通过委婉幽默的方式来表达一种情绪和要求。有一次,他和一个堂兄去别人家修猪圈,那时干这种石匠活,主人家会给一天的工钱,同时管一顿午饭,工钱是固定的,但是午饭的档次就不好说,也可以是稀饭,也可以是肉类,全凭主人的心情和贫富。那个堂兄是长房长孙,也是一个段子手,可惜英年早逝,他给父亲的年龄差不多,据说他们两个很扣得起手,配合打得很好。两人边修边聊,眼看到中午了,主人家还没有动静,他们就意识到今天中午的伙食肯定比较差了,于是就开始对话起来,一个说“今天的日子还是好”,另一个说“就是啊,豆子都没有碰破一颗”,那意思就是说,主人家今天连豆花饭都没有准备。要知道,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农村吃一顿回锅肉或者豆花饭是非常奢侈的一件事情,主人家听出了他们的弦外之音,不得不去准备了一些稍好的饭食。
还有一回,应该是我在上海工作的时候了,我的一个初中同学邓五,他认识我父亲,他的一个朋友请父亲上自贡给他看期,看完之后,就请父亲他们吃饭,但是这个人似乎没有愿意付咨询费给我父亲的意思,我的那个同学几次想提醒这个人,我父亲都示意他不要说。我同学也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讪讪作陪。大家尽管喝酒聊天,酒至半酣,父亲在那个人家里转了一圈出来就对那个人说,你家里要出大事情,那人一听,非常着急,赶忙问怎么回事,父亲笑而不答只是摇头,那人赶紧又加了几个好菜,大家继续喝酒,父亲王顾左右,始终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等到晚饭都结束了,那人送父亲他们出来,又问有什么大事,父亲还是不说,这个人这时才从衣兜里面摸出两百元钱给了父亲,很客气地说这是辛苦钱,又问有啥子大事,请父亲指点迷津,这时父亲才声色俱厉地说:“你要把你家里供的那z尊菩萨饿死吗?”原来父亲在他房间里面转了一圈后发现,他供的菩萨前面既没有水果也没有香烛,因此才有这么一出。后来我同学给我讲起这个事情,笑得气都踹不过气来,他说你父亲简直是大师级别的江湖,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讨工钱。你想,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直接讨要咨询费,又伤我同学的面子,而父亲采用这种方式,是他始料不及的。
父亲喜欢开玩笑,也善于开玩笑,加上他又看了些书,所以很容易在茶馆里面或者饭桌上取得话语主动权。他有的时候会用一些很特别的方式来教育人,他有个徒孙,到主人家吃饭的时候,总是用筷子在饭菜中挑来挑去找自己喜欢吃的,父亲几次示意他注意教养,但是这个徒孙似乎都不明白,后来有一次,父亲就用自己的筷子去夹住那个徒孙翻拣菜肴的筷子,从此以后,这个徒孙就改变了这个坏习惯。大家都说,这个方法好,现身说法。
父亲对我的影响
父亲没有看过西方的哲学或者文学,他看得最多的还是中国儒家那一套,对新生事物的看法跳不出传统本体论和方法论的窠臼,所以免不了在子女教育方面的局限性,他挂在嘴边的还是那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所谓的圣贤语录,他希望我们有出息,但是对出息的理解又相对肤浅,无外乎升官发财,出人头地,或是非富即贵。他曾经对我说,你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就要掌权,怎么才能掌权呢?要篡权,要如何篡权呢?要骗权。以此来看,他的世界观还沉浸在古代宫廷那一套权谋和厚黑术中,不过他的这些理论似乎在中国的现代政治中仍然非常实用。他比较推崇邓氏,他觉得他是曹操转世,否则一个“三上三下”的人,没有极深的城府和狡诈的权术是不可能走上权力的最高峰的。他缺乏西方人文精神的熏陶,加上传统的约束和眼界的局限,他当然无法给我们一些自由、博爱、平等的教育。事实上,他的教育方式是很粗暴的,我们几弟兄没少挨打,他还是信奉“黄筋棍下出好人”这种模式,但是这种教育方式总的来说是弊大于利,它会给人留下阴影,在性格塑造上给人带来许多缺陷。我发现我自己脾气很暴躁,办事没有耐心,可能都给家庭教育有很大关系。
我记得有一年,我已经初中二年级了,我因在学校偷老师的鸡吃,被他抓去跪在王井农中的校门前,那真是一次“奇耻大辱”,大清早的有不下一百个同学看到我跪在学校门口,后来同学们嘲笑我“跪山门”,这种对人的尊严来说是难以言表的羞辱,我现在都庆幸自己脸皮太厚了,否则以现在很多独生子女脆弱的心理来看,说不定都自杀好几回了。我发现后来我给父亲的关系变成了猫和老鼠的关系,我开始想方设法和他对抗,我们互相博弈算计,互相斗智斗勇,这中间有很多趣事,大概到了高二的时候,我们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等到我大学毕业工作后,我们的交流就更少了,一来见面时间短,二来我觉得他的很多东西都过时了。2002年我女朋友到我家过春节,她后来给我说:“你爸像萨达姆。”我对这个评价感到极为震惊。
父亲很喜欢喝酒,甚至到了酗酒的程度,那种农村的烧酒,度数高、劣质、低廉,即便这样,以当时的收入来看,酒钱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他有时候会在茶馆和小酒馆里赊酒吃,很多人现在可能无法想象赊酒这种事情,但是赊酒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一种做法,我认识的很多人都赊酒喝,给孔乙己一样。赊二两酒加上一把花生米,或者一两猪头肉,就几毛钱,他们可以沉浸在这种最基本的幸福和麻木之中,有了钱后再还掉。父亲因为吃酒,多次喝醉,喝醉后又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言语有时又尖酸刻薄,有人甚至评价他的话很寡毒,所以免不了得罪人,甚至给人打架,我在詹井小学的时候这种情形就发生过几次。有次他喝醉了,无法回家,还是一个堂兄去把他背回来的,这些事情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有时处在一种深深的自卑之中,但是现在想起来,这也许是他唯一的快乐或者逃避现实的方式吧,他自己对自己的状态并不满意,但是他又无力改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子女身上,子女有时又不争气。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除了早上不喝酒以外,中午晚上一有机会他都会喝二两,但是他在别人家做法事或者看风水的时候却从不喝酒,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很难得的自律。
父亲的根据地是詹井街,这条街在釜溪河的旁边,釜溪河在富顺汇入沱江,我读小学的时候,这条河还是山清水秀的,我们在里面游泳,留下许多儿时的记忆,后来慢慢的就污染了,着实可惜。詹井街还是发生了很多故事,也有些值得书写的人物,这些人物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都是时代变迁的见证者,也有些非常有趣的小故事,这些故事对我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徐瘸子(詹井小学的老师)、李槐松(一个理发师)、龙四刚(一个医生)、伍二娘(承包渡口划船的)、温玉良(承包渡口的,有点类似于乡绅的一个长者),还有一个叫仲才的老实人,他们都给那个小地方带来了很多的话题和快乐。我想,如果现在在詹井的茶馆里面提起父亲,应该有人还记得他。
父亲对人性看得很透,也喜欢说透,人性一说透,其实很残酷,所以和父亲的对话并不轻松,有时非常沉重。他经常教育我们要自立,不要靠兄弟姐妹,经常说“小时是兄弟,长大各分离”,其实这种教育方式对我们兄弟间的感情是有负面影响的,他意识不到这些,他喜欢把事情说透,他喜欢让听者发人深省。他给我们讲得最多的一个故事就是“三弟兄成了三辈人”,他说有一家人有三弟兄,老大出去做官了,有钱又有势,每次回乡,邻里都奔走相告“大公又回来了”,老二在乡里做生意,也有些田土,家里比较有钱,乡邻都叫他二爷,提到他都说二爷如何如何,老三呢,什么也不是,就一个闲人,这里逛逛,那里坐坐,无所事事,乡亲们都很讨厌他,看到他一来,就嘲笑道:“那个丁三儿又来了”,这是很诛心的故事,这些故事把人世间的人情冷暖演绎得淋漓尽致,他也经常把《增广贤文》拿出来讲解,这些东西对人性的潜意识影响是不可低估的,究竟如何对待这些东西,以什么样的态度去理解这些东西,直到今天仍然是一个严肃的课题。当然,他也喜欢帮助人,他的帮助就是给人指点迷津,按照他的说法就是点化别人,他要觉得你这个人值得点化,他才点化,不值得点化的,他话都不多说一句。
父亲对我的积极影响就是他经常表扬我,他似乎对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甚至将我比作三国里面一个极为重要的收官人物,我在这里都不好意思写出来,因为无论我多么的才华横溢,都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物。他觉得我很聪明,这种表扬增加了我的自信,所以我现在到任何场合都不会发怵,再多的人,我也可以开口讲几句,我觉得这个能力给我小时候送财神有很大的关系。小时候家里穷,父亲为了解决财政困难,就自行编了一些顺口溜,让我出去送财神,在农村这是一种比乞讨高明得多的讨钱方式。他自己雕刻了一个木版画,中间一个财神爷,上面是“福禄寿”三个字,左右两边是“一门天赐平安福,四海人同富贵春”,都是很吉祥的东西,然后买来红纸,印刷出财神,我们就拿着财神去各家各户唱他编的顺口溜,有时候还可以自由发挥一下,主人家通常会给我们一两毛钱,这些按月份编的顺口溜,我还记得一些:
一走走到主家来啊,我给主家送财来,请你主家来收下啊,一年四季大发财。
正月送财新年来啊,喜气洋洋添大财,爆竹一声除旧岁啊,开门财宝就到来。
初一东方进啊,初二南方来,初三西方添啊,初四北方来;
方方皆吉利啊,中间献出宝贝来,财神到你家啊,添人又添财。
每年的腊月,我放寒假后就出去送财神,到正月初二结束时每年能挣十几元钱,大年初二之后,又开始耍龙灯,直到正月十五结束,那时的过年还真是丰富多彩。
父亲在龙灯队里面是唱四句子的角色,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因为这个角色决定了这个龙灯队的品味和实力。我们每年出去耍龙灯都会遇到一些“对四句子”的人,这有点像刘三姐里面对歌那种形式,有些人出的问题很刁钻,没有现场的灵机应变和基本常识,还真不好对付。当然,很多时候,大家都是为了开心热闹,但是如果对四句子时龙灯队的人对输了,那这个龙灯队的面子可就丢大了,来年基本上在端午节前都会被人反复地奚落、嘲笑,所以父亲在这方面是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的。我记得一次有一家人无论如何恭贺他,他就是不开门,他在门里面不停地出题目,最后居然问门口田里面的灯草有多少根,父亲回对道“门口田的灯草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根,你要是不相信啊,自己去数一下才是真哦”,我认为这些临场发挥都是很经典的。还有一次,有个编竹子的手艺人来农村收竹子,以前农村有专门编竹子的人,比如编竹篓啊,簸箕啊、箩筐等,现在这个手艺似乎已经成了非物质遗产了,这个人很轻佻地问:“多少钱斤?”父亲知道他只是随口问问,于是道:“一角二。”那人又道:“两斤哦?”父亲回道:“竹叶儿。”这些忍俊不禁的场景对话都反映出父亲的幽默机智,也是生活中很好的闲聊谈资。父亲的这些生活点滴对我的影响是润物无声的,它让我知道在面对实际问题和生活困难的时候有了一些基本的应变技巧和能力。
我认为父亲最有远见的一点还是让我们读书,他秉承“富不丢猪,穷不丢书”的理念,坚持让我们几弟兄读书,希望我们考出去,能求个安稳。要知道在农村,当时这几乎就是唯一的出路了。我们几弟兄最后还都考上了大学,生活在城市里,生活虽不富有,至少还算体面,也算没枉费父亲的一番心血。
后记
父亲在2004年发病时,他的状况其实并不严重,当时完全可以继续治疗,但是他不愿呆在医院治疗,坚决要求出院,他相信中医,我们拗不过他,只得送他回老家静养。回家休养期间,他还继续喝酒,抽那种农村的叶子烟,这对他那种病来讲是致命的,终于拖到2008年12月,他离我们而去。他没有什么遗言,他对这个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眷恋,他临终前几天就要求他的徒弟立即开始为他做道场,他认为这样可以尽快地去往极乐世界,但是没有哪个徒弟敢听他的这个招呼,他也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坐着,听天由命。最后两天,他似乎要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想用笔写什么,但是已经不能书写了,人在临终前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恐怕只有到了那天才知道。
关于父亲的记忆和痕迹都在慢慢的消失,他的形象也在逐渐地暗淡下来,每年的大年初一上坟,一抔黄土,荒草坟茔,想起他只能叹一口气。如果一定要用几个词语去概况他的话,我觉得应该是有才、精灵、固执、好耍。他的一生也谈不上精彩,但以我观之,似乎还算有趣,至少不乏味,他最远到过的地方就是成都和重庆,可惜他的信息源太少了,如果是在一个开放、自由的社会,我想他应该有更多的作为。在他去世十一年之后,我努力地完成了这篇短文,我没有悲伤,心情很平静,想起那些有趣的事情,我会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篇短文就算是为父亲的一生划上一个句号吧!
2019年10月3日卢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