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活跃于曹魏。
他的祖父,是东汉末年谋诛十常侍失败的大将军何进。父亲早逝后,母亲尹氏被曹操收纳为妾,何晏遂与曹丕等人一并长于魏王宫中。成年后,何晏又“尚公主”,做了曹操的女婿。
何晏一生,经历了曹操、曹丕、曹叡、曹芳四个时代,最后死于司马懿发动的高平陵政变。
在曹操时代,何晏是一个非常注重学识修养的人。他年少时“以才秀知名,好老、庄言,作《道德论》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1],且对兵书也有独到的见解,《何晏别传》里说曹操“读兵书有所未解,试以问晏,晏分散所疑,无不冰释”[2]。《别传》里还说,何晏在魏王宫,与曹氏子弟相处时,“坐则专席,止则独立。或问其故,答曰:礼,异族不相贯坐位”[3]。
在魏少帝曹芳时代,也就是人生的末年,何晏位列朝堂,也是一个有“大儒之风”(钱大昕的评语)的人。比如,鉴于皇宫内大搞装修,大玩舞乐饮宴和骑马射箭,何晏曾劝谏曹芳“所与游必择正人,所观览必察正象。放郑声而弗听,远佞人而弗近”[4],大意是淫乱的郑声不要去听,奸佞的小人也不要去亲近。
这样重学识讲修养有大儒之风的人物,在曹丕、曹叡父子主政的时代,却穿起了女装,闹得洛阳城中无人不知。史载,何不但“好服妇人之服”,被人斥为“服妖”[5],还“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6]。
此种反差,与何晏的政治抱负不为皇权所容、长期遭受政治打压与思想管控有直接关系。
作为一个身份尴尬的边缘官二代,何晏的仕途上很不得志。曹丕不喜欢他,故“黄初时无所事任”[7],未能进入官场。曹叡也不喜欢他,故“颇为冗官”[8],只担任了一些无足轻重的职务。
曹丕的不喜欢,可能与何晏被曹操收养却又不肯做曹操的养子有关。曹叡的不喜欢,则缘于何晏的政治理念与皇权的需求背道而驰。
何晏、夏侯玄与王弼一干人等,是开魏晋玄学先河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政治旨趣,按顾炎武的说法,是“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9]。简单说来就是:曹魏以法家权术为治国手段,辅以儒学礼教作为粉饰;何晏、王弼、夏侯玄等人则尊孔子为圣人,且援《老》《庄》之说入儒,试图用自然秩序来规范政治秩序(本质上仍不脱董仲舒用“天意”来约束“皇权”的思路),主张君主抛弃严刑峻法、退而拱默无为,将治理天下的责任交托给官僚集团。这些人没有《白虎通》所定义的那种无条件的忠君思想,见到皇帝有难如同碰上路人遭厄。
这样的主张,自然不会被曹魏皇权所容。
即位次年,魏明帝就下诏警告“浮华交游”之风,针对的便是何晏、夏侯玄这类人物。太和四年,又有司徒董昭上书魏明帝,请求皇权对“浮华交游”之徒采取更具实质性的惩治措施。董昭在奏章中攻击何晏等人,说他们不用心钻研学问,专爱交游,聚在一起褒赞彼此、批评他人(主要是批评朝政)。董昭说,“凡此诸事,皆法之所不取,刑之所不赦!”[10]随后,魏明帝下诏,“浮华不务道本者,罢退之!”[11]
知识分子旨趣相投,彼此来往,交流议论时务,并无任何过错。给他们扣上一顶“浮华交游(会)”的罪名,不过是曹氏打压舆论的惯用手段。建安年间,孔融对曹操执政多有批评,曹操即写信恐吓孔融,说自己“破浮华交会之徒”的办法,也就是镇压异议者的手段,是相当多的。该信由曹操的幕僚路粹起草,原文是:“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徒,计有余矣。”[12]
据《三国志》中残留的蛛丝马迹,魏明帝“反浮华交会”后,诸多与何晏旨趣相投的知识分子,如邓飏、李胜、诸葛诞、夏侯玄等,“凡十五人,……皆免官废锢”[13]。所谓“废锢”即免除官职、监视居住。魏明帝本有意如曹操杀孔融一般制造一场文字狱,且已将李胜等人逮捕。后因牵涉之人太多,内中还有夏侯玄、何晏这样的“官二代名士”,为免造成政局震荡,才改以“禁锢”作为惩罚。
或许是因为“尚公主”之类的原因,何晏未被列入禁锢名单。但现实的高压,也让他不得不屈服。“破浮华”的同一年,魏明帝巡幸许昌,大兴土木修筑景福殿,命何晏作《景福殿赋》。何晏在赋的末尾,写了这样一段话:“圣上……招忠正之士,开公直之路。想周公之昔戒,慕咎繇之典谟。除无用之官,省生事之故”——所谓“除无用之官,省生事之故”云云,指的正是“破浮华”这场思想禁锢与言论打压。为求自保,何晏不得不违心赞颂魏明帝做得好、做得对,其英明神武直追传说中的周公。
大略同期,何晏爱穿女人衣服、喜好涂脂抹粉的特殊癖好,也传入了魏明帝耳中。为验证真假,魏明帝做了一次实验:“何平叔(何晏)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14]何晏仅存的两首《言志》诗里,一首说自己“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一首说自己“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其惴惴不安、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可以说是相当明显。女装抹粉成为“服妖”,成了他自污求存的无奈手段。
由何晏开端,两晋南北朝时代,诸多名士抛弃了阳刚之美,转走阴柔路线。皇权既然以集权独揽为阳刚,阴柔也就很自然地成了臣僚们寻求政治安全的常规路径。
在西晋,有潘岳“妙有姿容”,与夏侯湛合称“连璧”;有裴楷号为“玉人”,卫玠号为“璧人”;有王夷甫“容貌整丽”,手润如玉。东晋则有杜弘治“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王恭身材婀娜被时人赞为“濯濯如春风柳”……进入南北朝后,皇权愈加残暴,朝堂之上的阴柔之风也更盛,何炯“白皙,美容貌”,韩子高“容貌美丽,状似妇人”,谢晦“眉目分明,鬓发如墨”被皇帝赞为“玉人”……均闻名于世。《颜氏家训》里也说,“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15]
个体审美异于常情,是一件应该被尊重的事情。集体审美异于常情,则往往意味着社会出了毛病。魏晋南北朝时代朝堂上的阴柔之风,正是如此。西晋建国后,很快就走向了上有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下有“八王之乱”蹂躏屠杀天下百姓的丛林社会。南北朝的情况也大体相仿。理想无处安放,有志者被逆向淘汰。留存在权力游戏之中者,为了让皇权(或者皇权的代理人)放心,也只好“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阴柔之态示无大志。
形势如此。给何晏们请再多浑身肌肉的健身教练,也无济于事。阳刚之气乃是一种堂堂正正、自由自在的精神状态,从来不是单纯的体格问题。
注释
[1]《三国志·魏书·曹爽传附何晏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2页。 [2]《太平御览》卷三八五引《何晏别传》,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779页。 [3]《太平御览》卷三八五引《何晏别传》,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817页。 [4]《三国志·魏书·曹爽传附何晏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22-123页。 [5]《晋书·五行志上》,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22页。 [6]《三国志·魏书·曹爽传附何晏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2页。 [7]《三国志·魏书·曹爽传附何晏传》裴松之引《魏略》,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2页。 [8]《三国志·魏书·曹爽传附何晏传》裴松之引《魏略》,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2页。 [9]《日知录集释》,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1012页。 [10]《三国志·魏书·董昭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42页。 [11]《三国志·魏书·明帝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7页。 [12]《后汉书·孔融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273页。 [13]《三国志·魏书·诸葛诞传》裴松之引《世语》,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69页。 [14]《世说新语·容止》。 [15]《颜氏家训·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