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呦呦鹿鸣

每到年底,“看望困难群众”是一个各地固定的“节目”。

可惜,每年都有地方领导在这个点上“翻车”,可以说是成了一个“事故高发地带”了。

今年出事的,是山东青岛城阳区。棘洪滩街道办事处官方公众号发布党工委、办事处领导班子成员、包社区干部看望低保户、分散供养特困户、困难户等,随后像往常像其他地方一样发布文章宣传。但是。这张图片的角落引起大家注意:左上角摆着茅台、五粮液等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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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论大哗:困难群众家有茅台五粮液,我家没有,是不是比困难群众还困难?

今天,该公众号删除了这篇报道,并发布《情况说明》解释说:这个困难户家里有瘫痪在床的老人,女儿已经退休了,儿子是下岗职工,符合困难家庭条件。至于酒瓶子,是参加宴席后带回家的,没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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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说明》写得很好,结尾在给本地借势做了一波推广的同时,还展现博大的胸怀。不过,这个《情况说明》并未说服我。

重点还是在事实细节上:这户人家退休工资多少,享受什么医疗待遇,有没有财产性收入,房产情况存款情况如何,都还没有提及。从照片上看,这个困难户家中,有大液晶电视,有较精致装修隔断,养着较高档次的兰花,摆着健身用的瑜伽滚轴,而且房子明显也是宽敞的。就比如说那个温度湿度计吧,我前几天刚好买了一个带温度显示的湿度计,稍微了解价格,小型的包邮也就10元以内,而这样大的恐怕要大几十元,困难户恐怕会选小的,够用了。 (我自己就买的小型的花房使用的那种)

就我个人对社会浅薄的所知,真正困难的家庭,在生存线上挣扎已经很不容易了,很难有这么多的“闲情雅致”。

那么,是不是我过于狭隘,对底层生活的想象过于陈旧且固化了呢?或者说,是不是我对青岛的经济发展缺乏与时俱进的认知了呢?

偏偏就是这么恰好,前段时间我偶然学习过一组摄影作品,主题是记录青岛“网红”工人张书成的生活,而且,我看落款时偶然发现摄影师又恰好是我所认识并熟悉的一位朋友。照片显示,这位张书成也居住在城阳区,在惜福镇劳务市场附近。

不用说,用上面这位困难户的隔断、液晶电视、兰花,对比张书成家用破烂木板搭成的厨台、黑漆漆的水泥地板、用来装饰墙壁的广告贴纸、给妻子拍照的廉价相机、舍不得扔和书籍摆放在一起的电扇包装箱、唯一的抗寒神器电褥子,谁是“困难群众”已经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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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本文在青岛可能引起的影响,我破例不显示这组已公开作品摄影者的名字,虽然没有征求过他的同意,本文也未经与他有过任何联系,但想来他是一位大度的人,不至于就作品署名权被侵犯责怪于我

张书成住的地方,只有6平米。前面那位被反复确认的困难户,客厅恐怕就是张书成家几倍大。

张书成是一个特殊的工人,从2013年开始,他每天把所见所闻拍下来,配上文字,发在网上,周围的农民工都知道这位“老张”。甚至连远在北京的硕士,都在向他诉苦说,在北京工作多年,工资水平依然跟农民工差不多,“快熬不住了”。

换言之,张书成就像一件衣服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城阳区真正底层的人是在怎样的生活就一目了然,通过他,很容易就能找到真正的“困难群众”

不过,看起来,城阳区的领导并没有找他。而是在继续为自己找到的困难户确实困难而辩护。

坦白说,我对城阳区这样的领导不免有几分情绪。青岛财政每年给大家发那么多工资,就不能认真点、走点心么?

这样的领导,不接地气。即便你真的不像呦呦鹿鸣一样恰好知道城阳区还有一个张书成,你也可以去救助中心走一走,看看有没有走投无路寻求最底线救济要碗饭吃的人;可以去晚上的麦当劳肯德基看看,看看有没有晚上睡在那里蹭暖气无家可归的人;可以去劳务市场看一看,看看那些每天早上向工头抢临时工作没有抢到的人是如何度日的。

如果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找,我还知道一个地方。青岛有一个雨花斋,是向社会提供免费午餐的,由义工提供服务,由社会提供捐赠。在那里,也很容易找到困难群众。那些来这寻求一顿免费午餐的人,是家里有什么困难无法做饭,还是确实收入濒临了绝境?

难道这些不值得了解?难道这些很难了解?即便我现在的千里之外,我也在三分钟内很轻松地找到雨花斋的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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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也很能理解这样的一些干部。因为他们可能不像我们一样,因为本身就是一个普通人,有时候会为一顿饭而忧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所以很容易就感觉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他们长期在小食堂里吃饭(有时还为小食堂里的吃饭资格大打出手) ,自然会是有一些视觉、听觉盲区。

这些领导去看望那些困难户,并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故意这样抢镜的,他们就是确实没办法感知到真实的社会。如此而已。就像某些人常常堂而皇之地说一些雷言雷语,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长期脱离群众后,他们已经无法想象群众的真实生活,以至于连演戏都演不像了。他们的认知体系里,连参照坐标都和我们普通人不同。

又或许,他们并不认为,我上面提到的都是“社会边缘人群”属于他们应该关注的世界。

而且,看望困难户要求把非亲非故的困难户当成亲人,这本身就是道德感极高的要求,是挑战人类自私本性的。很多领导恐怕对自己的父母亲都没有这样认真的看望过,又怎么会把看望困难群众真当一回事呢?无外乎就是碍于中央要求,任务在身,把下级报上来的名单走一遍早早结束罢了。

他们恐怕也没有认真阅读《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做好困难群众基本生活保障有关工作的通知》(国办发明电〔2021〕2号),因为上面明确写着:“主动发现、精准识别困难群众,对符合条件的及时给予社会救助。加强对已脱贫人口和边缘人口的监测排查,确保社会救助兜底保障不遗漏……”

将心比心,我们如果真指望所有有职责的人都主动去发现真正的困难群众,实在是强人所难。毕竟,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当然,以上也都是比较简单的想法,也许人家一切了然。他们只是不想展现真正的困难群众。这些穷人如果真的出现在镜头前,难道不是给上级找不自在吗?

2015年8月,审计署在广西马山县抽查时发现,该县认定的扶贫对象中,有3119人不符合扶贫建档立卡标准,其中有343人属于财政供养人员,有2454人购买了2645辆汽车,43人在县城购买商品房或自建住房,439人为个体工商户或经营公司。审计署报告了这一情况后,当年10月起,广西对全区500多万贫困人口开展精准识别工作,剔除了50多万“假贫困农户”

一个省就有50万假贫困农户,全国有多少?这样人是怎样混进来的,大家也心知肚明。

行笔至此,一个问题跳到了我面前:类似张书成这样的困难群众真的困难吗?

也未必。

在他的6平米大的家里,在那个舍不得扔的电风扇包装箱旁边放着一排书,这说明他即便在这样的陋室,仍然在坚持读书。

他的生活,朝不保夕。“我经常跟老婆孩子讲,我们就是《动物世界》里的小鹿,哪怕是去河边喝水,也要左顾右盼,要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才能小心翼翼地去喝水,还要提防河里突然蹿出一条鳄鱼。” 在他的帖子里,这样写道:“前几天,三十来岁的工友小张从近五米高的钢管架子上滑下来了,跟着去医院的人说情况不太好;电焊打了眼睛以后,严重疼痛,眼睛睁不开,泪流不止,鼻涕也是一个劲地往下流……焊的时间长了,脸部的皮肤都要蜕掉一层”……“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一家的命,人要是有点啥家就没了”。

不过,他的精神世界很丰富,很不困难。他自己也说,很享受如今的生活状态——白天靠劳动养活一家、晚上躺进被窝感叹人生。“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过,最合适的工作就是打零工了。当然他没有家室,只工作很短的时间,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他的理由是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思考,过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成为被社会绑架的行尸走肉。”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每天都在思考,是很富有的人”。

每次早晨想偷懒时,张书成就会用这样的话激励自己:“拒绝思维懒惰,习惯于深度思考,永远不要用战术上的勤奋掩盖战略上的懒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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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书成用廉价数码相机记录工友生活,也给妻子拍照,把妻子拍乐了(请注意这双劳动的手)

像张书成这样的工人并不少。比如,张书成身边的老黄,脾气暴躁,看到跳舞的就生气,因为他喜欢“更高级”的爱好。“老黄一有时间就去图书馆查找他用于发明所需要的各种资料……他家里有各种各样用于发明的电动机,有高速的,有低速的,有圆形的,有方形的,还有细长的,我见过他最小的电动机只有小米粒大小……”。

看吧,张书成觉得自己很富有,老黄这样的工友也丰裕得一塌糊涂。所以,他们恐怕不会认为自己是困难群众。

是的,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张书成”们在物质上是困难群众,在精神上却是富裕一族;而有些“困难群众”,在物质上是富裕一族,在精神上却是“困难群众”**。他们也许都对这种情况有些自知之明,但是,某些掌握财政扶助资源的人,恐怕并不知道自己是精神上的“困难群众”。

希望本文可以给他们扶扶贫,虽然我知道他们中的一些人,即便看到这篇文章,也看不进去,看不懂,心中升起的,很可能不是共情的悲悯,而是恼羞之后,对写作者腾腾的怒气。

但我仍不免时时有这样一些美好的愿望。

大概,

这就是

他们说的

幼稚吧。

20210204呦呦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