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明清时期的江南,介于婚嫁与入赘之间的婚姻形式便已诞生。随着第一代独生子女成年,两头婚在江浙沪的部分地区开始流行,江苏南通称为“不嫁不娶”,苏州常熟叫“两头蹲”,意思是两边家庭都住。在传统秩序与现代文明交汇的农历新年,这些夫妻通常要吃两顿年夜饭,承担双倍的走亲任务,而春节里日常的“催生”话题,也因为冠姓权显得与众不同。
文 | 周航 实习生 吕惠
编辑 | 陶若谷
年夜饭与冠名权
每年,孙茵和丈夫要吃两顿完全不同的年夜饭。今年也不例外,大年三十在婆婆家,一桌平常的上海菜,蒸虾,白切鸡,炒蚕豆,到第二天,自家父母会准备几道复杂的东北菜,比如肉在鸡蛋薄饼里裹得层层满满的金丝卷,庆祝新年到来。
今年生育话题成了重点。孙茵小两口规划过,结婚第三年要孩子,今年正好到了。年夜饭上,之前一直态度温和的婆婆主动张了口,聊起自己当年带孩子的事,顺势就说,“你们什么时候生呀”。
“就今年。” 小两口的回应让婆婆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孙茵和丈夫想好了一个女孩名字,男孩名还没想到,婆婆听到只说,要看看有没有重名的,不再多说。
催生是春节日常,但在这个两头婚家庭,孩子的性别其实更敏感。“只能看天意了。” 孙茵寄希望于四分之一的概率——第一胎女孩,第二胎男孩——不要出现,因为按照事先约定,将来的两个孩子,第一个跟男方姓,第二个跟女方。
如果小概率事件发生,为避免与婆家生出纷争,“可能到时候(先出生的女儿)还要改姓,与弟弟互换。” 孙茵说,她自己不在乎,就怕女儿在意,但也没其他解决办法。
自新世纪之初起,随着第一代独生子女逐渐成年,以苏南、浙北农村为代表的长三角部分地区,两头婚渐成一种主流婚姻模式。孙茵老家在东北,但从小在上海长大,婚前便和丈夫商量,不出彩礼不出嫁妆,讨论好孩子的数量和姓氏即可,直到去年看到新闻,她才知道这叫两头婚,上海丈夫的反应也差不多,“这不就是正常的现代婚姻吗?”
和孙茵家一样,两头婚通常不安排彩礼和嫁妆,婚前协商另有重点:孩子。生两个,各姓一个是主流,多数时候,传统依旧发挥着作用,第一胎跟男方。
姓如果没定好,有时会引发持久的“战争”。杭州萧山的王君原本有第二个孩子的冠姓权,她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姓,让两个孩子都跟着丈夫——她担心不同姓,爷爷奶奶会有所偏爱,两个孩子长大后因此不合。有半年时间,她和父母一聊到这件事就吵。
这种担忧不无道理。一些老人会指定跟自己姓的孩子继承自己财产。有学者在苏南调研发现,有老人去幼儿园接送孩子,只接走了同姓孙子,却不管异姓孙女。
对王君而言,还有更现实的事。如今,大儿子上一年级,住在公公婆婆家,小儿子上幼儿园,住在王君父母家。两个儿子户口分别在两家,不同镇,车程半小时,未来怎么上一所学校还是问题。夫妻俩也因此分居,王君每天只能通过视频叮嘱丈夫,多带大儿子出去玩,吃好些,早点睡。
因为过年,一家四口也短暂聚到了一块,在王君娘家住两天,再到婆家住两天。在两边,都没人提起两个孩子未来上学的事。王君的愿望就是努力挣钱,和丈夫买套自己的房,将来把两个孩子都接到身边。
争议太多,有时人们也用抓阄来决定姓的归属,杭州余杭的邓丽家就是这样。今年是邓丽结婚的第七年,他们现在还只有一个孩子,女孩,快上小学了——七年前她家中了签,得到孩子的冠姓权。
抽签仪式是在医院举行的,邓丽拿了两张纸,写上自己和丈夫的姓,揉成团,最后挑出了她那个。他们在十分钟内就确定了孩子的名字。说是仪式,其实两家人都没把抽签当回事,因为原本打算生两个,只不过求一个公平的过场。如今女儿逐渐长大, 自己工作也忙,至少一段时间内,他们不打算生二胎了。
两边老人倒也没催。今年过年的饭桌上,大家讨论的也就是现在这个孩子,该上哪个小学,私立还是公立。
邓丽觉得是因为当地两头婚实践时间久,走过了一段探索期。从前总有争姓闹翻的家庭,包括她自家一个远房姐姐,孩子一个月大,因为男方工作前景好,婆家想要撕毁跟女方姓的协议,最后离婚收场。多年后,男方想过复合,远房姐姐也拒绝,觉得带孩子最辛苦的几年都是自己度过的,何况为了这个事离婚,证明对方也不那么爱自己。她至今没有再重组家庭。
最近十年,邓丽很少再听闻因争姓而家庭分离的故事,“现在老人们也懂了,你太计较反而害了你的孩子。”
双倍的
在维系家族人情的重要时间农历新年,两头婚的夫妻通常要吃两顿年夜饭,走双倍亲戚,当然,孩子也能拿双份红包。整个婚姻里,他们享有的家庭资源与人情负担似乎都是双倍的。
结婚以后,周杰和妻子过年几乎都在吃饭和吃饭路上度过。在他们老家江苏南通,有喝年酒的习俗,摆上六七桌,请遍亲朋好友。因为是两头婚,周杰和妻子两边都要跑,妻子父母的兄弟姐妹,自己父母的兄弟姐妹,从正月初一能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今年因为疫情,年酒规模缩小,一些亲戚不再互请,但也得吃上很多天。走到哪,亲戚都得问一遍:今年挣了多少钱啊?什么时候生孩子?
夫妻俩平常生活在上海,过年是集中拜访亲戚的时间,哪边都不好怠慢。两家不同县,开车也得一个小时。今年初四,周杰大伯家跟妻子的大姑家同一时间宴请,他们住在妻子家,就去了妻子那边。
如果不是两头婚,对周杰来说,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情需要维系——丈母娘家的亲戚不用去,和自家亲戚有冲突的,也是以自家为主,没有人会说什么。
苏南当地采取两头婚的,通常是女方家庭条件稍好,像周杰这种男方条件更好的很少。周杰一直跟着母亲长大,母亲是最早的一批下岗工人,后来做生意,攒下了千万身家。妻子家则相对普通,在村里经营一个小布厂。
周杰之所以同意两头婚,很大一个原因是,他和女友高中就恋爱了,上大学时,妻子就和母亲关系特别好,知道妻子的爷爷奶奶想领一个孩子的姓,周杰家也就答应了。
妻子的老家南通农村仍有彩礼攀比之风,两头婚也不例外。周杰结婚前,丈母娘就旁敲侧击,谁家给了48万,谁家给了58万。而自己家这边,周杰母亲原本没想准备彩礼,听完索性给了88万。没想到,彩礼过去,丈人丈母娘不仅全数返还,还额外添了88万,这些钱最后全都落入小两口账户里。
在江南,两头婚通常是本地人结合。杭州余杭的邓丽并不掩饰对家乡的自豪感,像她和丈夫,都拆迁分了房子,如今家产千万,在当地也不过中等水平。“都是几代人积累下来的。”邓丽24岁的同事,大学毕业第一辆车,就是爷爷拿出30万买的。
邓丽说,两头婚出现前,独生女的家庭会招外地女婿,本地男孩也娶不到本地女孩。两头婚让难解的金钱算术题有了答案,“也算是解救了我,我不用被迫找个外地穷小子做上门女婿。”
两头婚里,如果有价值排序,那首位一定是平等。
邓丽婚前第一次请公婆来家里,对方拿出黄金首饰,她父亲当场就把话挑明,说不应该收这些黄金,但拿来了也就不驳心意,第二天,父亲去了对方家,回赠了价格更高的黄金饰品给未来女婿。
婚礼也有讲究,在邓丽老家余杭,即使办两次宴席,也有主次之分,晚上那场才算主婚宴。两边都想要晚上办,谁也没妥协,最后索性办了两场主婚宴。菜的档次,上的烟酒,也是暗自较劲,“我们家肯定不会差你们家。”
即使男方家资产殷实,也不一定能娶到传统意义上的“媳妇”。邓丽的闺蜜就是这样,男友家资产过亿,但闺蜜父母拒绝独女嫁出去,说的话也很坚决,虽然比不上对方,但自家也有好几套房,有几个店铺,“女儿这一辈子不靠你们家,也能衣食无忧。”
事情闹到最后,双方都给孩子介绍了别的对象,甚至安排孩子出国,还是抵不住两个年轻人要结合。男方家被迫让步,结了两头婚,只有一个要求,第一个孩子必须姓男方。后来婚礼办了两场,所有的流程走了两遍,婚房也弄了两套。
而到了过年,平等就意味着两顿年夜饭。几乎所有两头婚夫妇都会采取这样的方式。时间也要追求公平,今年除夕在男方家,那明年就换成女方家。
去年,邓丽大年二十九在公公婆婆家过年,年三十在她家。今年就换过来,二十九在她家,年三十在婆家。
年夜饭两家人一块吃,做饭都是长辈包办,男的掌勺,女的帮忙。今年,两边连菜品都完全一致,裹春卷,梭子蟹炒年糕,八宝饭。还有当地小范围流行的红烧羊肉,两家都从同一家饭店预订。饭后,两边爷爷奶奶都给孩子准备了红包,数额一样,都是两万块。
女性的解放意义
与传统以男性为核心构建的家庭关系相比,两头婚看上去双方更加平等。但不是所有女生都喜欢两头婚的模式。
24岁的李玫就不喜欢。太忙了,两边亲戚都要跑。不是她,她还没结婚,而是她的亲姐姐,结婚四年,既要作为儿媳参与丈夫家的事务,也承担自家的主人公角色。
在李玫老家浙江嘉兴,同样有年酒风俗,只不过是在年前,姐姐两头都要跑,她回家后,则更多在睡觉,懒得走亲戚,“太麻烦了”。
作为长女,姐姐也被李家赋予着延续香火的责任。和家乡大多数两头婚的女性一样,姐姐“需要”生两个孩子,继承双方的姓氏。但生完第一个,姐姐并不想再生第二个,也为这件事和爸爸发生过多次争吵,这两年爸爸才逐渐想开,知道现在抚养一个孩子要付出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和过去不能比,才不再提生二胎的事情。
李玫说,当时姐姐也想按传统婚姻模式嫁出去,但家里不同意。得知姐妹两个都想“嫁”,奶奶焦虑地睡不着觉,说孩子如果不跟着“李”姓,香火可就断掉了,“门就关了。” 迷信上讲,百年之后要有子孙喊爷爷奶奶,“路上才好走。”
为了这事,姐姐和姐夫分了手,但一两年后,对方答应两头婚,才又在一起。
看着姐姐的忙碌,李玫就觉得两头婚对女性也没有解放意义。事实上,家里对姐姐强势,也是因为李玫是更不听话的那一个。李玫觉得生孩子也不是必要的,妈妈听了总说,“不生孩子怎么能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但李玫坚持,家里也管不了,只好把期待都放在姐姐身上。李玫渴求的是基于爱情的结合,活得独立自主,她觉得姐姐仍旧困在家庭和道德的枷锁中。
在两头婚的现实样本中,也有女性觉得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权利。西北姑娘赵颖,她的丈夫来自江苏南通,两夫妻独自在武汉安了家,赵颖后来才从小姑子那里知道,自己的婚姻属于“不嫁不娶”。
赵颖现在只有一个孩子,男孩,跟着男方姓,生之前婆婆连名字都想好了。儿子出生后,婆婆就主动提出来,第二个孩子可以带上她的姓。赵颖觉得,要是提出跟自己姓也不会遭到反对,因为她已经生了男孩。
那些生女孩的家庭就不那么走运了,赵颖丈夫的表妹生了一个女儿,婆婆都没有抱过孩子。而丈夫的表姐头胎生了女儿,之后是个儿子,按之前的协商头胎随男方,二胎随女方,但男方更想男孩继承自己的姓,不愿意了,至今仍闹得挺僵。
相比之下,赵颖的现实压力小多了。但今年跟着丈夫到南通过年,婆婆一直在说南通的教育好,“谁谁家的小儿考到了哪里哪里”,公公也说,要不然孩子回南通上学。
儿子的户口现在跟着赵颖落在老家西安,婆婆一直不高兴,小两口说在城市里面上学方便,婆婆才勉强接受。今年婆婆又谈起落户上学的事,赵颖又挡回去,“小孩上学要辅导作业,奶奶辅导不了。” 老人也就不再说了。
今年年夜饭,往年一定要提起的二胎没再提。赵颖和老公在武汉打拼,公公婆婆似乎心里也清楚,过去大半年小两口没怎么挣钱,暂时没条件生二胎。但正月初三的饭桌上,公公还是没忍住提起了这茬,“要是两个孩子就好了,以后过年一边一个,你们生了我们来养。”
赵颖笑着回应,可以先把儿子放这里一个星期试试,“这几天你们都已经忙死了。” 公公也笑了,继续招呼她吃菜,不再说什么。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