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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2017年,广西平南县一家托管所教师猥亵多名女童,案件以涉案人员被判刑告一段落。2021年2月21日,微博账号“平南县融媒体中心”发布了关于“何思云‘越级’报警后丢了教职”问题的情况说明,否认何思云为当年的第一报警人,并称经桂林市教育局核查,确认其持有的教师资格证为伪证。四个小时后,何思云发微博回应这份说明。她感到愤怒,直言“平南县教育局死不认错”。
27岁那年,因为这个举报,思旺镇中心小学(以下简称“中心小学”)特岗教师何思云卷入舆论战争中,媒体从四面八方赶来。最终,她离开家乡,辗转南宁市做文员,运营自媒体,在去年冬天,她干脆卖起螺蛳粉。
她在以“何思云说”为名的账号上评论时事,大发议论,她的名字出现在标题开头,稿件阅读数经常过万,还常常有上百人打赏,底部附带着螺蛳粉的链接,在产品包装上,她的名字就是品牌,写在最显眼的位置。在她的微店里,螺蛳粉的成交量达到了八千多件,这显然比思旺镇中心小学教师的收入要高得多,也证明了她的能力。
何思云在回应微博中宣称“不能(把)世界都让给了坏人”。有人同情她的遭遇,有人质疑她的正直,认为具有商业企图,而她始终用呼吁公平正义的形象来刷新自己的名字——“何思云”。
文 | 张雅丽
编辑 | 毛翊君
“曾经的教育工作者”
2021年2月24日零点之后,何思云发了条朋友圈,说这两天消息太多,回复不过来,请见谅。
几天来,十多家媒体在给何思云打电话。2月19日,她拒绝再聊当年的事情,理由是卖螺蛳粉太忙。直到回应平南县的情况说明后,她打来电话,嗓音微哑,语气急躁愤怒。
“太累了。”她连连叹息,除了辩解教师资格证的事,她不愿多谈四年来的生活,面对追问,常试图回避。
何思云善于跟媒体打交道,保持着对公共事件的关注。在她的微博里,第一条内容发于2017年8月27日,“我还想活着,我向实现低头了。对不起大家,我受不了,坚持不下去了。”五天之后,她的三年特岗期满,被中心小学解聘。
当年9月6日,她在微博发了一句话,“从今天开始我叫何思云,不叫何思云老师,因为没资格。”并宣布,将要远走他乡。
托管所猥亵案在这一年9月宣判,罪犯谭某被判处4年刑期,多名领导被问责。何思云离开学校,这是一份从家骑行10分钟就可以上班的工作,月入两千多元,稳定,体面,自己和父母一度都觉得颇为理想。
南宁距离家有三百多公里,她曾站在夜晚看车水马龙的城市,也钻进KTV里,感慨“虽然孤单,但可以一个人嗨。”头两年最为困顿,先是借住在同学家,后来租住到每月800元的城中村,拿一份够得上南宁平均水准的薪资。“生活有压力。再直接点说,没钱。”她草草回忆,就不再细说。
她不会主动跟别人提起在小学发生过的事,印象里,也没有新同事认出这位上过央视新闻频道的女孩。事发后,身边的亲友都告诉她,当时做得不够聪明。什么是聪明?她为此感到疲惫。
“丢人。”谈及“教师”这个职业,何思云的反应就是丢人。刚离开学校时,很多人表示愿意帮她继续教师职业。她全拒绝了,觉得自己被伤透了。后来,即便她到柳州市的培训机构做过老师,但短短一个月后,还是离开了。“原因很多,不想再多说。”她的语气又低下去。
四年来,她的微博依然叫做“何思云老师”,介绍写着“曾经的教育工作者”,自己的微信号紧随其后。何思云频频转发新闻事件,写下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有时候还是长文评论,引用鲁迅、村上春树、徐志摩等人名言,她做过文员,准备过司法考试,坚持最久的是运营自己的微博、微信账号。
她把自己定义为“教育博主”,有近10万粉丝,在评论区,质疑、猜测甚至谩骂也不少见。有评论说,你不能总是片面梳理对你有利的和有偏见的观点,忽视对你不利的客观事实。也有人在她的文章下讲,新闻事实或许不是她描述的那样。
何思云没有回复,但好像做不到不去关注那些声音。
去年11月,何思云在微博中公开用自己的名字创办了一个螺蛳粉品牌,“何思云柳州螺蛳粉”。一个月后,她的螺蛳粉售卖文案被八千次转发,获得了五千多个点赞。订单骤然增长,同时,她又回到了媒体的视野中。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她说。
自媒体与螺蛳粉
据公开报道,在事发第二天,思旺镇镇长梁栩荣曾带着一位工作人员和派出所民警出现在何家。“他意思是,我做得对,但要注意方式方法,跟自己上级说就行了。”何思云被吓到了,给镇长发去大段反省短信,表示下次不会了。
但一切并未结束。6月初,平南县教育局联系何思云,要求她提供学历证件和教师资格证,接受审查。“有人举报你。”对方说。何思云回忆,当时向对方确认,只查自己一个人。四年后,她仍然坚定自己是被 “污名化”,一切都是因举报而得到的报复。
在何思云给出的时间轴里,她曾在2017年3月15日取得平南县教育局颁发真实有效的二级教师资格职称证,4月初上交了特岗教师的转正材料,并在那一周之后经核查无异常退回了原件。
但她所说的是教师职称证,并非教师资格证,也不是转岗的必要条件。平南县教育局举出了广西教育厅在更早之前下发的相关通知,其中要求的是,“对服务期满3年且还未取得教师资格证的‘特岗教师’,3年后不能转岗。”
平南县教育局人事股股长在2017年7月向《中国新闻周刊》出具过一份复函称,经查证,该证书不属于桂林市教育局认定的教师资格证,属伪证,应收回。
何思云后来坦承,这个教师资格证,是在桂林理工大学读书时,通过校内的培训机构考取的,资格种类为小学教师资格。现在想来,她说自己当初没辨别意识,持证三年,没想到证件有问题。而此次平南县教育局提到,何思云在2015-2016年三次参考教师资格证不及格,她回应,并非成绩不过关,而是她根本没去参加考试。
“我后来已经不当老师了呀,我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何思云做了这样的总结。
2018年一月,在《新闻调查》的视频中,何思云说,“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问我,你干什么的。我说我当老师的,我觉得说出去挺好。”何思云顿了顿,“但是现在,换种心态。”她挑动了几下眉,试图止住眼泪。接着,何思云挥挥手,说,等一下,停一下。她摘下眼镜,胡乱地抹掉眼泪。
2017年9月,在谭某被法院宣判的5天后,何思云注册了个人微信公号,起初是给自己找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注册没几天,她发了第一篇文章,声援“刘文展案”,她觉得刘文展的遭遇跟自己很像。这首条微信推文,获得了上千的阅读数。
12月底,她把微信账号名称改成了“何思云说”。三年多来,她公开发布了大概160余篇原创文章,可谓高产了。2017年和2018年,是何思云发文最为频繁的时段,平均一周能更新两次。讨论的话题围绕校园、教育等问题。除此以外,乡村教师维权、身份顶替等事件,也出现在文章列表里。
在思旺镇做老师的时候,何思云并不那么关注新闻事件。24岁到27岁的三年,何思云带着桂林理工大学的本科学历,回到思旺做特岗教师,在学校任教的老师中,她算是优秀的年轻人。这里师资匮乏,她在这里兼任过数学老师、体育老师和班主任。
现在,何思云的每篇文章,平均阅读量过万,打赏人数也将近百人。她在社会事件的评论中,大部分都会感叹不公。她说自己的写作理想有点伟大,是希望通过文字传播的方式来改变这个社会。现在,在这些文章的最后,常会附上螺蛳粉的广告词,“写文是养活不了自己的,还如履薄冰,卖点柳州螺蛳粉糊口。”
四年过去,何思云似乎在网络世界中,已经摸索出了一套新媒体逻辑。比如,她会在标题里写上“6.5亿热搜!”“别傻了!”感叹号是最经常使用的标点。公号文章下面,诸如“正义的老师”“勇敢善良的女孩”等留言,也在不断强化她呼吁公正的形象,和她此前给镇长发短信道歉相比,她确实变了,更敢于直言了。
去年12月,那条开店卖螺蛳粉的微博消息,被网友转发了八千多次。何思云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内,订单来到了三千多件。她不得不在春节前,跑到工厂,盯着工厂生产发货。
螺蛳粉生意从以前的一天二三十单,变成现在的规模,她说不清楚自己的读者占比多少,但何思云认定,他们多是“支持自己的人”。
做事不能那么硬
如果不仔细回想,何思云很难记起,在中心小学,自己曾因为早操时间太久,公然在学校教师群里给校长提过意见,在那样的乡镇,这类举动总显得过于冒失。而类似的事情,也不止一次地发生。对于后来的举报事件,她觉得如果是现在,大概会用更委婉的方式处理。
回不去了。来到南宁之后,一个长辈曾这样跟何思云说。
何思云自己也说不清,那场风波给自己和家庭带来怎样的影响。她在微博里说明,当年10月15日要坐动车外出打工,过安检时,被以有吸毒历史名义拦下,被警察退了票。经过沟通后,有关的上级领导批准,她才重新购票上车去南宁。
平南县公安局在微博中回应称,执行民警是按规定对何思云身份核查、随身物品检查、有无犯罪前科及吸毒史等进行盘问,盘问结束后,在全国吸毒人员库中没有何思云的违法犯罪记录,也未将其列入有吸毒历史人员名单,并未有限制其坐动车行为。
这四年里,找到她的人都难免会谈到过去,问及新生活,这时候,她就想着转个话题。
现在,何思云仍然觉得,那份教职是值得怀念的工作,收入稳定,工作内容纯粹。只要按时到校,把课上好,让学生安全回家,大概就是她教书那三年主要操心的事。她归结,大概正是这样单纯的环境,让自己的性格“很硬,容易断”。
在南宁做文员的时候,同事告诉何思云,在职场,你要站队。何思云起初感到疑惑,说自己直至在公司离职,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但现在她觉得好像懂了,做事不能那么硬,还是自己不够成熟。
后来的她谈过两三段感情,都无疾而终。2019年6月,她在微博上发了征婚信息,其中一个条件是“最好在南宁定居”,但“要是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地域放宽”。过了三十岁,何思云意识到自己在老家不那么受欢迎,或许是男方也想找个“没什么事儿”的姑娘。
从一个人民教师转行卖螺蛳粉,在很长一段时间,何思云都觉得不体面。“我怎么就干起这个来了?”这个念头时不时出现,但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当地教师的圈子很小,她认为自己是再也融入不进去了。
现在,何思云一个人用5个微信号跟客户聊天,大概有两万人的联系方式。每天一睁眼要做的,就是对着手机,处理订单信息。她卖的螺蛳粉只有一种,一盒十袋,价格上百元。关于收益,她讳莫如深,像一个职业的商人,不再有几年前的耿直,她用一种更聪明的方式回答,“挣得肯定是比当老师的时候多”。
在2月16日,因为一篇报道的推送,何思云出现在微博热搜。在文稿下方,评论区附有何思云的微店地址。几天内,何思云微店的成交量快速增长。她很高兴,但在舆论的反复摇摆中,她又否定了生活的好转,“早知道这样,我宁愿不卖螺蛳粉。”
2月24日凌晨1点半,何思云依然没有入睡,她点赞了一条表达“相信何思云老师”的网友评论。在这之前两天,她还转发了此前《新闻调查》的采访,在评论区,最高赞的评论写着,“不用着急转移话题,您先把教师资格证拿出来看看。”这条留言之下,有273条网友讨论,而何思云并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