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门悦悦、杨钰、来福

对于多数中国大陆的使用者而言,Clubhouse被墙是一种预料之中的必然。

CH是用户对Clubhouse的简称,是一款多人语音社交软件,发布于2020年4月。2021年1月,CH因SpaceX创始人马斯克(Elon Musk)在其上的出现,迅速受到关注,用户数量从去2020年底的60万,翻倍至1月底的200万,并立刻进入中文世界。

不经过滤、直接交流语音,附带著文字不具备的温度,在两岸三地原本愈加割裂的舆论空间中猝不及防地架起一座梯子,墙内墙外的用户探著脑袋,对话内容从个人生活,到敏感政治议题,无所不包。说著同样语言的人们谨慎又好奇地了解著彼此。

直到2月8日,CH又被挡回了“墙外”。从中文用户大量涌入CH,到app在大陆被墙,不过短短数日,像一场结局写定的狂欢。

人们已经无从回忆,上一次中文世界如此热闹地相通是在什么时候。

抓紧呼吸

在“CH被墙夜,分享你记忆中的高光时刻”房间中,白露曾听到一个头像是中国军人模样的用户分享:他介绍自己是解放军,他与同寝室的战友都很想加入CH,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邀请码,几个人共用账号,偷偷聆听和分享着故事。

“他说他听到新疆的一些事情,他完全可以理解亲历者的感受。这让我蛮意外的”,白露回忆,“我以为中国军队里的人,想像中应该是完全无条件相信中国政府所说的话吧。”在白露的记忆里,这位军人还鼓励大家不要盲目相信很多看起来好的事情,也不要盲目相信不好的事情,一定要保持学习。房间里的其他人则叮嘱他说话要小心,不要被追踪到。

身在美国的白露起初并不在意CH。她是个95后,高中毕业后便到美国就读公共关系,在学业和兴趣的驱动下,她几乎用遍了中美两地流行过的各种社交软件。渐渐地,白露对社交平台算法感到疲惫,推荐的都是日常会看到的,搜索引擎也依照用户的喜好订制结果,仿佛在网络世界里,她连陌生人都无法遇到。直到朋友对她说,CH是“崭新的”,可以遇到新的人。

CH让她感受到联结。特别是墙来临的那天,她在“分享CH高光时刻”的房间里听了13个小时,工作和写作业时也不停下。

人在大陆的马相自称数字移民,通过VPN和App Store美区账号,获取墙外的游戏和音乐。即使如此,当他在Twitter上看到网友分享的CH界面截图时,他还是被惊艳到了。照片里,老家咖啡店的老板和自己非常喜欢的一个播客主持并列出现在一个房间。“次元壁被打破了”,这是马相对CH的第一感觉。

可对普通大陆用户而言,找到这款app都不是件容易之事。

起初,马相只知道这款app叫Clubhouse,却不知道它的模样。在中国区的App Store搜索,结果显示是一个紫色logo的商务的app,他点进去,对推特上的那张图仔细端详,才明白中国区商店里根本没有这款app。

马相最终在App Store美国区找到并下载了CH。在授权通讯录的时刻,他有些犹豫——经历了移动互联网时代从提供工具价值到贩卖数据信息的行业变迁,刘这样的需求比较敏感。“如果不是必要的,一般不会授权。”他使用了从Google上买的虚拟号,并关闭苹果手机的iCloud——这样可以暂时移除通讯录信息,只将想邀请的人手动添加即可。

等待验证码,进入主界面,“新浪年会吐槽”、“AMSR工作静音群”、“苹果接口群”……意想不到的话题悉数展开,“有一种很久不上网的人突然联网的感觉。”马相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上一个令他如此兴奋并投入的互联网产品,还是十年前的知乎,“那时的知乎和CH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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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ubhouse 应用程序。摄:Rafael Henrique/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文字讨论是摆立场,但CH里面的声音交流是真诚的,审慎又理性”,马相觉得自己看到了在其他任何平台都看不到的讨论氛围,“大家都排着队按次序发言,还有发言时长。”

他把app信息通知的频率设为frequency,在不同房间里进进出出,“疯狂follow人”,生怕错过有趣的话题。中午12点送来的外卖,一直放到了下午。

好好说话

张利生活中很少有与台湾、香港年轻人接触的机会,直到CH出现。

她是云南昆明一家职业高中的老师,将近退休。前几年,在程序员儿子的影响下,张利学会了翻墙,开始接触和中国官方叙事完全不同的信息。她一边抵触,一边又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视角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而已——她不想成为一个迂腐的老太太,按部就班过著日子。

CH上的听来的很多观点和事件张利都在telegram看过,但那“只是照片和视频”。直接对话,让她感觉“更全面地了解整个事情”。

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台湾人交流,还是90年代张利去旅游时。在车上遇到一位台湾年轻人,在那之前,张利对台湾的认知是空白,“90年代大家还不了解台湾,只觉得也许是不一样的状态”。那一次,张利和那位年轻人聊彼此的生活、工作、崇拜的偶像,“我觉得他们和我们差别不大,沟通时都是真诚、坦承、不虚伪的。”

但20多年前的那次沟通并没有涉及太多个人生活之外的话题,“放不开聊很多事,心底里还是在回避是大陆好还是台湾好的问题”。而当张利在CH中倾听著两岸年轻人就统独、制度差异等议题的讨论时,她觉得现在的两岸年轻人更有激情聊,也更有勇气直面这些话题了——尽管有时她仍不习惯这些对话中偶尔对严肃议题的调侃表达,“感觉味道有些不对”。

也有大陆用户将CH当中获得的体验在墙内分享。“一个台湾男生说,自己是带着些许政治上的偏见去的北京。但是他到的那一天,天公作美,正好下了一场大雪,那也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雪……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令他感动,发觉自己好像爱上了这座城市。”一位用户在微博上转述了她在CH两岸话题房间中得到的故事,“莫名有些感动。我一直以来认为,政治立场的不同绝对不可以凌驾于人与人之间的相处。”

对台湾用户而言,这同样是一次“穿墙”。Adam今年27岁,在台湾的企业做营运管理工作,他2月初进入CH,系统为他推荐的多是与“行销”、“职场”相关的房间,这都令他提不起兴趣。2月5日,他进入一个两岸房间(“这几天你听过最翻转你三观的两岸言论”),在这个千人房间中听了四、五个小时。和其他两岸房一样,这里的规则也是中港台用户轮流发言,话题也都迅速集中到“两岸统独”、“民主专制”、“香港反修例运动”、“新疆再教育营”等强政治话题。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和中国人“面对面”交流:“大家都还蛮能够放下情绪好好讨论的。”

“我比较无法理解为什么人民可以接受比较专制的政权,所以我会希望多了解一些中国民众对政权的感受。”Adam说,他没有中国朋友,过去对中国的了解都局限在Facebook、YouTube上的KOL(意见领袖)内容,以及相关评论留言。这些内容无论褒贬,在他看来都很“偏激”,缺乏“脉络”,不是“真实声音”。

在两岸房里,Adam听到一位中国大陆用户发言:“这个体制存在的合理性,是因为现在中国贫富差距非常大,专制体制对穷人更好。其次,大家还没有办法透过民主体制管理自己的生活,当局才会透过专制体制来维护秩序。”这不能说服Adam,但对他来说是“可以理解”的,他能了解到中国一部分人是“怎么想这个问题”的。

也会有台湾用户觉得这种“素质不足以民主论”和“经济需要专制论”漏洞百出,是在台湾主流舆论中经常可见的中国叙事。Robin从没踏足过中国大陆,她坦承自己对中国人的了解多是一种“刻板印象”,而CH上的讨论刷新了她的认知:“大部分的人听起来也很想要民主。”她说,自己原来在统独议题上的立场一直是“独立”,但是听了几天的两岸房之后,她觉得如果两岸都能接受民主,独立也不是必然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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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门眺望厦门的海滩上,一对情侣在散步。摄:An Rong Xu/Getty Images

“中国人比想象中更理性,极端的声音其实是少数。”Robin进入CH有明确的目的——想了解中国人怎么看中国政府。

“原来有那么多中国人喜欢台湾。”Peggy和她的朋友们在CH上第一次发现对岸有不少人对台湾抱有好感,而不全是“五毛”。她很乐见这种彼此发现。“我心中的那道墙已经倒下了。”一个台湾朋友听完两岸房后,这么跟Peggy说。

Peggy希望能在CH的讨论中扮演一个积极的桥梁角色,她在两岸房里,听到一个大陆女生讲自己使用小红书之后被算法推送广告的经验,之后一个台湾公众人物就接过话:“你不会觉得自己隐私被侵犯吗?”Peggy对此很愤慨:“我知道他想要干嘛,他想要让听众觉得就是你在中国你隐私才会被侵犯。我就排队发言,我说data搜集的状况并不只发生在中国,在台湾也很常见。”

CH被墙之后,一个自称来自东北农村的大陆人在房间中发言,说自己身边没有相似的人。Peggy鼓励他:“你一定不要感到孤单,但是一定要小心信息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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