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3日,王福春同志治丧委员会发布讣告:中国著名摄影家、北京公益摄影协会副主席、哈尔滨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王福春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1年3月13日上午6点零8分在北京去世,享年79岁。

摄影师王福春,用了40多年,他生命的一大半,坐火车北上漠河,南下广州,西至格尔木,东到上海,行程几千次,拍下20多万张火车上的中国人的照片。他从绿皮火车拍到白皮高铁,见证了火车上的人生百态,记录下几十年的社会变迁。

他被誉为中国火车摄影第一人,却自称是“职业小偷”——偷走火车旅客的影像。

2018年腾讯新闻·萤火演讲中,王福春分享了自己和火车之间的深厚情感。他说:“摄影的过程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作品如果没有感动自己,那么也不会感动别人。”

此刻,让我们重温这位摄影师的经典作品与人生感悟。以下是王福春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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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兰州-西宁

我是苦孩子出身,三岁没妈五岁没爹,是哥哥嫂子将我抚养长大,还供我读书上学。 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而我对铁路的感情也来源于我哥哥。 哥哥是铁路工人,家住在铁路机务段附近,我从小看火车跑、听火车叫,甚至抓火车、跳火车。这也为后来的拍摄播下了种子。

我一生都在干我最喜欢的事情,前半生搞美术,后半生玩摄影。

我的选题就是生在哪里拍哪里,职业是什么拍什么。我是黑土地人,我就拍了《黑土地》、《东北人》、《东北人家》三部曲。我是铁路职工,我就拍铁路机车,把机车一直拍到退役,退出大众视线。我还把火车车厢里的人拍了40年,从绿皮车拍到白皮车,拍下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变化。

在车里,我什么都遇到了

火车上的中国人,40年来的精神状态、服装打扮、休闲方式等都发生了极大改变。

火车是个流动社会,是中国人的临时大家庭。那时,中国人出行首选坐火车。八九十年代,民工潮出现,农民工从农村涌入城市,一下把车厢给灌满了,整个火车被压得快喘不过气了。人满为患,一票难求,买票得排两三天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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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哈尔滨站

过去坐绿皮火车,人的感情也很丰富。几个陌生人坐在一起唠嗑,一会就成为好朋友。而现在在高铁上,邻座间没有一点交流,每个人都在低头看手机,非常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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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上海-广州

1994年,从北京到沈阳的火车上,有一个在湖南做生意的沈阳小伙,他对象长得很漂亮,是个模特,这在当时是比较特别的职业。1998年,我在火车上遇到了一对从齐齐哈尔到哈尔滨拍婚纱照的新人。那时候婚纱照刚刚兴起,只有大城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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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哈尔滨-齐齐哈尔

我也看到了令人心酸的场景。在去往南宁的一趟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个民工的孩子,五六岁的小女孩满身汗,倚在门头站着就睡着了。因为没法给她提供帮助,我心里有种自责和难受,站了五六分钟,就是按不下快门,后来无奈按下快门,我反而被快门声刺痛,想起自己的童年——我是苦孩子,从小没爹没妈。“摄影师必须有良知和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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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武汉-南宁

这是没有座位的一家四口,他们挤在一平方米的车门附近,车内没有空调,高温中的他们满脸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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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上海-重庆

长途旅行,最痛苦的就是打发时间。夫妻俩会靠按摩消遣时间,更多人喜欢打牌。1994年,从北京到沈阳的火车车厢内同时支了好几桌麻将,原来这是列车为增加收入将麻将出租给乘客。1999年,在一趟从北京到乌鲁木齐的列车上,广播体操的音乐一响起来,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事情,站起来跟着音乐做广播体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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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北京-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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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北京-乌鲁木齐

不过,也总能碰上赶时髦的有钱人。他们往往穿着西装烫着头,身上别个大哥大,用戴着昂贵手表的手点燃名牌香烟,在车厢里吞云吐雾。那时候,大家自带收录机,伴随邓丽君的天籁之音,慢悠悠地结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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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沈阳-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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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广州-北京

“职业小偷”:贼心、贼胆和贼眼

在火车上拍摄,我遇到过很多难处。

以前,人们防范意识很差,拍摄非常简单。现在是全民摄影时代,人们有了肖像权和隐私权意识,我只能用小卡片机偷偷拍。这个卡片机我到哪里都揣着,因为拍照没有预测性,而且是瞬间出现的,拍下精彩的画面实属不容易。

好多人问,你怎么和旅客交流?我的回答是,不能交流,一交流什么都没有了。比如,有一对年轻情侣在抱着亲热,我要是说我想拍你们,两人刷地一下就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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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广州-成都

我只能偷拍,我形容自己是“职业小偷”,偷的不是旅客的财物,而是旅客的影像。我经常在车里头来回走十多趟,由于寻找拍摄对象,眼睛到处乱看,就跟小偷一模一样。我经常被举报,被列车长查证件,是火车上有名的“流窜犯”。

这些年,我练了一颗贼心、一个贼胆和一双贼眼。

在火车上拍片就跟上贼船一样,正常心理根本拍不了,所以需要贼心;火车里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我敢拍,这就是有贼胆;另外还得有双善于发现的贼眼,这很关键。很多时候,正常眼睛反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有贼眼才能看见。很多年轻人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

尽管付出很多代价,我还是觉得很欣慰。我拍的是火车上的中国人,更是改革开放的历史变化。因为拍片时离人最近,全是抓拍,有很多可读性。我还把美术元素融进摄影作品里,包括漫画的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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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北京-哈尔滨

我认为,摄影师必须40岁以上,有了修养阅历和社会感受,才能拍好片。

摄影师拼的不是长枪大炮,而是头脑。摄影师要有文学家的思想,要有哲学家的思辨,要有美学家的修养和漫画家的幽默。这样,你的片子才有看点,有深度和内涵,有嚼头和品头,而且还有幽默感。不然,你的摄影没有思想性,就是白开水。

被人掐着脖子拳打脚踢

这些年在车里遇到了很多故事,有好有坏。我在火车上有好几次生死瞬间。

1991年,我从哈尔滨坐火车到上海。车厢里超员严重,地上、坐席底下、厕所里、行李架上全是人。我被夹在中间,挤不过去退不出来,汗哗哗淌。车厢里弥漫着抽烟的臭气味,让我喘不气来。好不容易,车靠站了,我赶紧跑出来透气。

没想到,车开得很突然。我还在站台,只能跑两步抓住火车门外沿。随着车速提升,我的脚脱离了地面,我用手扒着,整个人就飘起来了。在关键时刻,门咔啦一声响,列车长和旅客将我使劲拽进了车厢。

我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冒着虚汗,一句话说不出来,十多分钟都站不起来。好多旅客说,你别上这车了,你不要命了。可我不上不行,摄影包、胶卷镜头、用品全在车上。这是我在摄影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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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哈尔滨-上海

2015年7月10日,我从上海到杭州,给杭州一个学院讲课。因为同车上一个妇女领着孩子看手机,我顺手拍了三张片子,就去别的车厢了。等我回来时,这个妇女的爱人在车头等着我,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拳打脚踢。我当时就木了,嘴也出血了。接着他第二拳打我脑袋,我眼前一黑,差点没倒在地下。那是我一生中最悲惨最痛苦的一次。

我能坚持拍火车40多年,只因为我对铁路的感情太深了。我一上火车就兴奋,兴奋到什么程度?有一次想当回旅客好好休息,在车上躺了一小时,心里翻腾着跟长草似的,我还是拎着相机串车厢拍摄,“上瘾了”。很多机构请我去讲课,安排坐飞机,大部分都被我要求改成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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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北京-杭州

火车是中国铁路的名片,记录火车的变化,映射到中国改革开放的变化,它的价值非常巨大。我很庆幸自己拿着相机,坐着列车一路走来,拍了火车上的中国人40年。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艺术作品的生命力是无限的。我希望大家选一个属于自己的主题坚持下去,时间越久越好。我一生就干一件事,就是摄影。我现在走哪拍哪,希望还能再坚持十年,拍下中国火车50年的变化。

王福春生平

1963年考入哈尔滨铁路局绥化铁路机车司机学校,80年代就读于哈尔滨师范大学摄影专业,曾任哈尔滨铁路局科研所摄影师、编辑,2002年迁居北京,成为自由摄影人,拍有《火车上的中国人》《黑土地》《东北人家》《地铁里的中国人》等摄影专题。 第十七届全国影展金牌获得者,第三届中国摄影金像奖得主,被中国摄影家协会授予德艺双馨优秀会员;曾连续10届参加平遥国际摄影展,其代表作《火车上的中国人》多次获得国内外大奖并被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