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内容:【CDT月度人物】耿潇男:“为英雄献花和欢呼,为英雄牵马,为英雄挡枪子儿,为英雄收尸。”

CDT月度人物:李翘楚

时间:2021年3月

评选理由:2020年2月16日,女权主义者、维权人士李翘楚因为其男友许志永的被捕而遭到“连坐”,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名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四个月之久。取保候审后,李翘楚坚持写下羁押期间的经历,公开了自己遭受的折磨和公权力的罪恶,并坚持为自己和许志永维权。她不幸在2021年3月15日再次被捕,至今情况不明。在“许志永女友”的标签背后,李翘楚是个善良、有爱且热心参与公共事务的新时代女性,她在这场无休止的政治迫害中,成长为了坚定的抗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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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翘楚于新年前穿著印有“公民”字的上衣往照相馆拍了一辑照片,希望送给许志永作为新年礼物。

国保们当然知道如何加重我的恐惧感,恐惧感越大,便越能控制我。如果我选择一言不发,他们便把我的恐惧也向更多人传递着。记录下指定监视居住的具体细节和经历,是我对抗恐惧感的方式。义愤填膺很容易被时间消解,但只有事实不会改变,即便所有人都忘记了,它也有着自己的见证者,无论是暗地里的打压威胁,还是公然的颠倒黑白,都不能再隐忍和沉默。

即使说出来的代价是再次失去自由,我也不后悔自己的经历书写,因为我知道,在我鼓起勇气说出真相的那一刻,国保们努力创造的屈辱感、恐惧感便被轻易打破了。如果不能勇敢的讲,那就不能自由的行动。我们应该不回避、不嫌麻烦的讲,还要讲出细节、创伤和软弱,那些避而不谈、隐而不宣的,正是他们害怕我们去做的事情。

2020年6月19日,在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一百二十天后,李翘楚被取保候审。长达四个月的严酷监禁环境,给本来就患有严重抑郁症的她留下了巨大的创伤,在她取保候审期间,她在记录自己监视居住的文章中描述了自己走出羁押场所后的状态:

囯保的车距离我父母接我的地点还有几百米的时候,他们解下罩在我头上的衣服,4个月后重新看到我,见我下车时四肢都无法控制的发抖,我妈妈抱着我哭了很久。从“小监狱”回到“大监狱”,我最牵挂的人却没能重获“自由”。那一天,我为自己能出去但他却被送往山东而难过不已,我前面有一条孤独而黑暗的路,我站在路口,只身一人。

《李翘楚:写在许志永被逮捕的100天:我虽势弱言轻,决不虚作无声》

我在刚出来的那些天,惊恐、梦魇、失眠、注意力不集中、警觉性高、创伤性闪回、四肢发抖……同时,也把自己活成了“准地下工作者”,与朋友见面时会小声说话,警惕的盯着四周。同时,我的父母担心我的安危到神经过敏的程度,经常“自我审查”,担心我每一次出门,担心我说话太多,担心我身边有“告密者”,甚至担心国保对我印象很坏,我感到,我们整个家庭都患上了“侦查狂躁症”。

《李翘楚:被连坐煽颠、指定监视居住的120天》

警察羁押她的罪名是“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但李翘楚很清楚,自己是因为“许志永女友”的身份而遭到连坐。

许志永是中国公民维权的活跃人物,曾创办公盟、推动中国民主法治建设,后发起新公民运动。2014年,许以“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罪”被判四年,2017刑满出狱。2019年12月,许在厦门参加了一场有律师、学者和公民共同参与的聚会,讨论中国时政、未来及公民社会建设的经验。12月26日,与会的律师丁家喜、公民戴振亚、张忠顺和李英俊遭警方抓捕,这一事件被称为“12·26公民案”。

NGOCN | 费顿:抗争者李翘楚的革命与爱

当时,李翘楚已和许志永交往了半年左右。她不记得许志永离开家的具体时间,只记得那是“北京的第一场雪过后,他像往常一样亲了亲我便出门了,过了一会儿发来信息说成功甩掉了跟踪他的国保上了地铁,我问他这次出门大概要多久才能回家,他再三保证要在我29嵗生日前赶回家。”

没想到厦门聚会后第二天,警察便抓捕了丁家喜律师和几位参会公民,许志永开始了在国内的逃亡。为了打探许志永的消息,12月31日,北京的警察搜查了许志永的家,并以“寻衅滋事”罪名传唤了李翘楚24小时。出来之后,她便过上了每日出行都被国宝监视和跟踪的生活。

1月9日,李翘楚在网上发表《戴手铐跨新年:12.31被传唤经过》实名发声,她讲述了以及被传唤的具体经过和事由,以对抗打压和骚扰:

中午在监室稍坐了一会儿,我就被叫去开始第一次询问,我坐在问讯室的铁椅子上,对面主审的国保拿出在家里搜出的我的个人日记,问我与许志永的关系、平日的联络方式、许志永的具体去向等属私人范畴的问题,当我提出,这是我的私人事情不想回答,国保很严厉的说,既然传唤你是因为找不到许志永,你当然有义务配合我们回答此类问题。过程中,我的抑郁症病情、我的私人日记、我曾经的婚姻经历,都被拿来对我进行人格贬低。他们一再的强调,我是工具、炮灰、污点,以此挑拨我和志永的关系。我内心觉得无比荒谬,两个单身的人自由恋爱,却要被恶意污名化。第一次询问结束,我被要求在询问笔录上签字,笔录的大致内容包括:我的基本情况、我与许志永的关系、平日联络方式、我最近一次见到许志永的时间地点。之后,我被允许回到监室休息。由于全程不被允许佩戴眼镜,我看不清楚具体时间,第一次问询大致持续三个小时。

传唤之后,国保找到了李翘楚所工作的清华社会学系项目组,导致她失去了工作。之后的日子,她秘密和许志永保持着邮件联络,分享彼此的生活,更新和维护着许志永的网站“美好中国”,并持续关注因为“12.26公民案”遭到羁押的4位公民。

1月23日,因新冠疫情的爆发,武汉连夜封城。在疫情之中,李翘楚也投入了志愿者工作,努力为武汉疫情病患家属寻找资源、提供线上帮助。而逃亡中的许志永发表了《劝退书》,质疑习近平处理中美贸易战、香港反修例运动和2019冠状病毒疫情的能力,要求他下台。

2月14日情人节的祝福视频,是许志永被抓前最后发给李翘楚的最后一封邮件,第二天晚上,李翘楚得知许志永被捕,没过多久,她也被上门的国宝抓走,并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名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了四个月之久。在此期间,李翘楚经历了漫长的身心折磨,因为无法正常睡眠、活动和服用抗抑郁药物,又每天都被警察和看守精神暴力,她的健康状况非常糟糕。

在“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的这间小屋子里,我头顶上的白色刺眼的灯,24小时亮着。前一个半月,我上午下午都必须连续4小时的固定姿势坐着,吃饭上厕所时可以趁机动一动,我有时会多次要求喝水以换来变换姿势的机会。一天8小时一动不动的坐着,全身都僵硬了,好像血液都凝固了。

由于长时间以同一姿势久坐,我的小腿肌肉开始萎缩,出来后走路都不利索。每天晚上的入睡,正对着头顶明亮的灯光,本来就容易失眠和神经衰弱的我起初根本无法睡觉。我刚用手遮住眼睛,看守就厉声呵斥,有时还会粗暴的把我的胳膊扳下来。我才知道,睡觉也需要固定的姿势,必须仰卧,双手、肩膀、脖子、脸必须露在被子外面,不能有任何遮挡。睡着后的姿势变化,也会被机器人捅醒。

我被完全剥夺,出现在我面前的任何人,都可以训斥、威胁、教育我,这个管教系统以“国家安全”之名自赋无限权力,最大限度地行驶绝对权力,这是一个剥夺生命力的管教系统,妄图把被监管的人变成“听话的机器”,活着就是为了不断接受审讯。

《李翘楚:被连坐煽颠、指定监视居住的120天》

严酷的环境下,为了获得一些人道待遇,李翘楚也妥协服从过,甚至产生了“斯德哥尔摩”心理,为警察和看管微不足道的施舍而感谢对方,这种耻辱感,后来成了长期折磨她的心结。

我不仅是放弃了对应有权利的诉求,甚至认同他们“将权利作为福利或奖赏施舍给我”的价值体系,我想在这里稍微舒服一些的活下去,就必须配合必须服从。我有时会因为餐食里多了块儿肉、多了些身体活动的时间、多了次洗澡的机会而觉得生理上有所满足,又会惧怕听到管教或审讯人员说“你最近表现不错,没事允许你多活动活动”、“你态度好一些可以给你争取吃肉”、“你配合一些可以给你争取洗澡”……这种扭曲的体系碾压撕裂了我的人生原则、剥夺了我“生而为人”的尊严。

我经常梦到自己写悔过书的情境,内疚感和屈辱感不断折磨着我,我不断的自责:为何恭顺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乱翻我的东西,给我戴上手铐和黑头套呢?为何顺从的要坐在椅子的二分之一处呢?我有什么可留恋的吗?孤立无助、力量和意志均被束缚,这种感受控制着我。我们为体制所压迫,我们每个人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建造这一体制,可我们结果甚至无力做出消极抵抗。我们的服从使那些积极为这一体制效劳的人能够为所欲为,一个罪恶的空间得以形成,怎样才能逃离它呢?

为了对抗这种无力感和耻辱感,李翘楚在取保候审后,开始记录和发表她被羁押120天里的经历,虽然数次遭到国宝约谈、传唤与威胁,仍然完成了书写,在这个过程中她感觉找回了自己的主动权,除此之外,她还坚持为自己和许志永维权。在半年内她进行了3次信息公开申请,3次行政复议、2次行政起诉、1次控告。就许志永被羁押期间的身体、健康状况等问题申请政府信息公开;为维护自己的基本人权,申请政府信息公开,要求取回其《指定居所监视居住通知书》和《取保候审决定书》等法律文件,要求公开在指定监视居住期间为她会诊、检查身体、开药的医生信息及用药、治疗纪录;并向北京检察院控告北京市公安局一系列的违法行爲。

公开得越多,翘楚越发现自己的恐惧和无力感都在逐渐淡去。近一个月没有国保约谈,她反而有些不适应,“他们不来,我就没东西写。我掌握了主导权,现在是老鼠想抓猫了。”

NGOCN | 费顿:抗争者李翘楚的革命与爱

她的勇敢抗争吸引了更多人的关注,也让她和人权律师、709家属等维权人士结下了革命友谊,“越公开,越安全”的抗争策略,便是李翘楚从709家属的身上学到的。但当人们提到她时,多会强调她“许志永女友”的身份,却忽略她长期以来的公共参与和行动。对此,作为女权主义者的李翘楚毫不掩饰对民主圈子里男权风气的批评。

脸书上,她有更犀利的一面。她批评所谓“民主大佬”一边举着民主自由大旗,一边否定女性的平等人格和权利。她羡慕女权行动者郑楚然大胆地晒出腋毛照片。文化企业家耿潇男被称为“十二月党人的女人”,翘楚批判把耿看成附属角色,尖锐地质问:“在中国,谁可以被称为十二月党人?”

NGOCN | 费顿:抗争者李翘楚的革命与爱

在NGOCN对她的采访中,更多地还原了她作为一个行动者和抗争者的主体性。李翘楚生长在北京一个氛围宽容、民主的中产家庭,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关系和睦,他们不像多数父母那样督促孩子成功,反而教育她“要善良、诚实,做个好人”,这样“无菌乐园”里成长起来的翘楚,成为了一个非常纯粹的人。

2009年李翘楚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学习劳动关系,开始关注工人群体,了解到社会残酷的她,认识到了自己作为“体制的既得利益者”的社会责任。2017年秋冬北京郊区“清理低端人口”的强拆和驱赶外来农民工事件中,翘楚和其他志愿者一起为租户守夜、避免暴力拆迁,他们收集租户的需求,同时整理能够提供免费或平价住宿的机构和联系方式,帮助被驱赶的人找地方存放行李。 2018年后,她积极介入反996、MeToo、援助佳士声援团被抓捕的学生等民间自发运动,支持受害者家属、整合档案和撰写报告,于推特等平台声援各类良心犯以及行动者。

李翘楚是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抗争者成长起来的,并不是国宝侮辱的“被许志永利用和蛊惑的殉葬品”,也不是一些同道中人赞美的“伟大人物身后的女人”。而随着她的抗争越发决绝,也引来了变本加厉的迫害。

2021年2月6日,她投诉关押其男友许志永的山东临沂看守所伙食存在问题,被北京海淀国宝郭某约谈,随后被山东临沂警方带走。其父母被带到玉桥派出所在拘留通知书上签字,只看见罪名是“颠覆国家政权”。翘楚父母拒绝签字,警察随即将拘留通知书收回。

2021年2月8日,李翘楚被被确认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被指定居所监视居住。

在她被收押期间,翘楚的朋友们为她在网上尽力呼吁,终究未果。2021年3月15日,李翘楚被批准逮捕,目前羁押于山东省临沂市人民医院东区(监管医院),不准律师会见。

李翘楚留在公共平台上的最后一篇文章是2021年1月9日,是刚过完新年不久后在脸书上发表的。这时,距她第一次公开发声,发表《戴手铐跨新年:12.31被传唤经过》文章刚好一整年。她简单回顾了自己一年来的抗争行动,在文末她提到了自己新领养的两只小猫。

前段时间家里来了两个新成员陪伴我——奶酪和叮噹。看著它们,我经常在想,为什么人可以那么柔软和温热,爱怜的拥抱著小猫咪,但同时却要被那么冰冷暴力的对待,好像有些人的心被整个冬季的寒冷也冻住了,在这个国度,渴求善意和温情,希翼正义与人性,真的不是一件错事啊。我终究无法选择自己会遭遇些什么,但我必须调整自己以怎样的心态和精神去面对,他们害怕记忆、害怕喜乐和微笑、害怕诚实和正直、害怕爱和语言,他们紧张了,那么我们究竟爲什么要害怕他们?新的一年,愿我在爱和阳光下继续大声说话!

《李翘楚:漩涡里的人,有责任说出漩涡的样子》

参考文章:

李翘楚:写在许志永被逮捕的100天:我虽势弱言轻,决不虚作无声

李翘楚:被连坐煽颠、指定监视居住的120天

NGOCN | 费顿:抗争者李翘楚的革命与爱

李翘楚:漩涡里的人,有责任说出漩涡的样子

德国之声 | 维权人士李翘楚被正式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