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编者按:肖美丽的公众号在发表本文后遭到永久封号,此文来源于墙外平台Matters。
1. 事件经过
3.29
我是微博热搜#女子劝邻桌勿吸烟被泼不明液体#事件的当事人肖美丽(被炸的微博 id@肖美腻)。3月29日我和4个朋友在成都西安路一家火锅店聚餐,邻桌的几位男性抽烟,因距离我非常近,我之前体检查出肺部有结节,所以比较在意二手烟对我身体的伤害,劝隔壁桌勿吸烟。第一次劝说时他们一脸不悦,略带嘲讽地说:“尊重女性嘛”,还是把烟掐掉了。但没过多久他们又开始抽烟,我再次劝他们不要抽烟,他们不但不听,反而情绪激动,语言和肢体上带有侵犯性。我两次劝他们不要吸烟的时候态度都很礼貌,还解释了我肺不好,我的朋友们甚至跟他们道谢。当时我拿着手机本来准备和朋友们合照,见到对方的激烈反应我担心之后会发生冲突,为了保留证据我开始录像。
吸烟男子对我们进行人身攻击:说我们是女的“生不了孩子”,说我的朋友“不抽烟不是男人”,骂我们是“神经病”;他还试图抢夺我的手机;宣称公众场所室内抽烟没有问题我们没有权利劝他们不抽烟。事件的激化是他用杯子朝我们泼了一杯红色液体,我和另外4个人身上都溅满了火锅油,当时我以为他泼的是火锅油,但他跟警察解释说是因为“水太烫了”。我们报了警,29号晚上调解未果。
3.30
在咨询律师朋友的建议后,30日早上我将这段视频剪辑了,在出租车上简单地编辑了一段文字介绍事件来龙去脉,就发布到了微博上。我本来想写被泼油,但考虑到对方一直说泼的是烫水,为了严谨起见我把“油”改成了“不明液体”,后来这被很多人攻击说我在炒作。3月31号我和警察再次沟通后认为对方是将茶水泼到了我们的火锅里溅得我们身上都是火锅油。
发完微博我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等我再次拿起手机,这条微博已经获得了超出我预料的转发量,也有几个本地的媒体来联系我。我成为了一个民生新闻的当事人,记者问我有什么诉求,我说只是想让大家关注一下控烟的问题。我当时觉得很意外,心想:“难道没有别的新闻可报道了吗?”
采访多到我没法做自己的事情,我关了一会儿手机,忙完手上的事情再开微博,看到朋友发了截图给我说我上热搜了,而且是热搜第二,在华春莹的下面,周迅的上面,名字是“女子”。这个热度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评论也看不过来。中国控烟协会转发了我的微博说:“为每一个主动劝阻吸烟的人点赞。”最高人民检察院主管、《检查日报》主办的正义网也发微博:“给劝阻吸烟者撑腰”,新华社发文引用《成都市公共场所禁止吸烟规定》条文:“公民有权要求禁止吸烟公共场所内的吸烟者停止吸烟。”
网上很多人讲自己对二手烟的苦恼:
“曾在武汉劝阻男子不要在楼道吸烟,反被污蔑打人,实际是男子朝我脸上喷烟,我用手挡开碰到他的鼻头,酒店工作人员也帮抽烟者说话,我差点被拘留,荒谬至极。”
“我曾经因为劝阻有工作关系的某男子办公楼道吸烟,险些被打(对方在我面前做出打人动作),并且对方离开时用力撞我。”
“姐姐你真的好勇敢,我之前兼职收银员,低头收钱的时候有个三十多的男的对着我的脸吐烟圈,然后还冲着他朋友笑嘻嘻的。当时我把顾客至上放在了第一位,自己跑洗手间哭了,现在想想还是生气。”
“我也是!!电梯里抽烟真的没公德心!!味道根本散不掉!!上次我也电梯遇到个抽烟中年男人看着就很凶,我没敢说一直憋着没喘气,出电梯脸都憋红了😭😭😭😭”
我还看到了一些和我经历相似的新闻报道:
2016年10月20日,廊坊一位女士劝阻一个男子不要在电梯内抽烟,遭到了对方将近半分钟的暴打。
2018年1月31日,宁波市民张先生劝阻一男子不要在电梯内吸烟,被其殴打,头部手臂都受伤。
我一直在用手机录视频,对方都有恃无恐的泼我们东西,而且也多次有肢体动作的威胁,如果不录像不知道我会不会和廊坊这位女士或者宁波这位先生有同样的下场。
这个视频会火,是因为二手烟是一个很多人感到困扰的公共健康问题,它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我一直以为公共场所室内不能吸烟是一个常识,不知道控烟竟然还是一个充满激烈争议的话题。
除了二手烟之外,还有很多人讲述这种经常发生在公共场所里的男性霸权气质的暴力。很多网友讲述了自己因为劝公共场合里的男性不要大声公放、不要插队、不要岔开腿占据两人份的地铁座位……都曾遭受语言上甚至身体上的暴力。这个视频会火,是因为我所拍摄的这位男士太“优秀”了,他所展现的满口性别歧视言论、暴力、不讲理的有毒“男子气概”太典型太有代表性了,让很多人想到自己类似的遭遇。
3月30号下午开始我的私信里开始涌入很多谩骂:“出门小心滴啊,你就该被打死。你们女人就该被打死。出门别让人泼硫酸哈……”。“说个话阴阳怪气……肺不好怪别人抽烟?惯的毛病,赶紧死”。“母狗装nm可怜呢……祝你爸肺癌早点恶化下地狱……全家早点得肺癌……”
朋友建议我发一个回应,介绍一下自己,再回应一下很多人因此对四川的地域攻击,和对我女权身份的攻击,介绍发这个视频的目的。我很简单的写了几句话,照着纸念了一下发到了微博上。当时我说:“如果可以让成都控烟,让性别更平等,我愿意承受这些骂名。”我天真的以为,整个事件就仅此而已了:控烟的议题和公共空间暴力的议题得到讨论,这又会是一个隔一天就被人们忘记的民生新闻而已。
很多人说我在炒作、想骗钱,阴谋论渐渐抬头。人们无法理解一个普通人怎么可以上热搜,不能理解这些议题为何能戳中众人的痛处,不相信很多事情出于偶然,可能因为“偶然”约等于“失控”。不管是校园暴力、性暴力或者网络暴力,旁观者更希望相信受害者有问题,那么也就不存在无辜的人受害的情况了,也可以消除掉自己感受到的那些轻微的不适感。
3.31
3月31日早上我约了警察九点半去派出所,八点过我打开手机,发现微博上不断有人攻击我,往我头上套政治污名,我蹲在地上删评论拉黑喷子,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删完,突然我的微博不能操作了,我的微博被新浪炸号了,那是早晨九点过一点点。我当时的大脑完全被愤怒和恐惧占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被人攻击,炸号的人却是我?到派出所做笔录,一静下来我就开始忍不住地哭,劝不抽烟被泼事件本身得到了处理,对方道歉并自愿赔偿我们1000元,但长期的网络暴力却拉开了序幕。
当天还是有很多记者来采访我事件进展。我走在路上一边哭一边接电话,有个记者问我一些基本信息,问到我多少岁了,我说三十了。我当时觉得有些羞耻,我都三十了,也是一个自认为比较勇敢的人,但还是因为这些铺天盖地的政治抹黑无法控制地大哭。接下来的这些天我的情绪都很糟糕,失眠、吃不下东西,有一天突然觉得自己腮帮子疼,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紧紧地咬着牙;脑子一闲下来被网暴的痛苦就冒出来,常常在路上走着就开始掉眼泪,走一路能哭一路,那几天我觉得我像个洒水车,就差没跟其它洒水车一样唱《兰花草》了。
在我之后很多女权账号接连被炸被禁言:datudatu(大兔)、catchup性别平等姐妹、侯虹斌、梁小门-、吕频、麦子家、王乐平robbin、陈折折、午后的水妖、一川月白Lina……
我和大兔一起开的淘宝店“独品商店”也受到攻击,这个小店是我们俩的生计。我因为这两天的遭遇,觉得自己无法胜任客服的工作,一直把客服挂起,所有的谩骂都到了大兔那里。我登陆客服短短几分钟,就有很多旺旺聊天框跳出来骂我:“全家暴毙”、“贱畜”、“母狗”、“死个妈”、“你已经被国家要死盯着了,直接拉出去枪毙”、“下次泼烂你的蛤蟆脸”…………所有这一切辱骂都以“爱国”为名。
和大兔视频的时候她也在哭,大兔说虽然知道这些恶意攻击的话没有任何道理,但这些直接的暴力大量的出现还是给人带来很大的创伤。他们扬言要举报我们的店,4月8日,我们店里有女权字样的商品接连被下架,共下架23款。大兔打电话给淘宝平台的客服,客服说:“淘宝是中立的平台”,不建议我们使用“女权”字样。一直到我写文章的的此刻,还不断地有人在旺旺上攻击我们。我看到网友的一句评论是:“而抽烟男子只是度过了他不顺心的一天。”
微博上的网暴对我和所有跟我有接触的人编造了越来越多的“传奇”故事,我变成了A独、B独还有C独、X轮功、此外还成了特工机构培训的间谍……利用人可以通过6步认识世界上所有人的原则,他们把最喜欢的政治角色都和我拉上关系,凑一出谍战片。他们说我的的店名“独品商店”里有个“独”字就证明了一切,可能以后连“独特”和“独立女性”、“独身”这些词都不能用了?真是“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这种跳跃式思维让我想起一位曾经因躁郁症被带去精神病院的朋友的经历,ta说当时ta看到路边招牌上有个“盐”字,因为里面包含了一个“土”所以ta马上就觉得要起沙尘暴了,于是惊慌地四处躲藏。得了病还有医院可去,可是装睡的人叫不醒,想疯的人也没法治。
2. 网暴我们的人是谁?
子午侠士 、上帝之鹰-5Zn、ChefChiang、拉瓦铀(科学家种太阳)等大V是这次网暴的主要操纵者,他们真的是出于一片炽热的爱国心才来网暴我的吗?且不说爱国就能网暴这个逻辑本身就荒谬,这几位当中:子午侠士疑是权色交易被捕的前警察;上帝之鹰-5Zn不仅攻击疫情死难者亲属,骂起毛主席也是一样毒舌;拉瓦铀(科学家种太阳)曾辱华骂党;身在加拿大ChefChiang说“中国生活很幸福是胡扯”。
就如大兔所说:“他们在按需爱国”。他们的爱国不是想着怎么让中国的人生活得更好,比如怎么不吸二手烟,怎么让性别更平等,爱国只是他们暴力攻击他人的遮羞布罢了。
带头网暴我的大V之一子午侠士据说原名是冯X安。冯X安的故事很精彩,“权色交易”四字不足以描述,我想单独介绍一下:冯X安、西安人、今年58岁。1991年有两个农民苏X海和王X峰被一个叫樊X章的人用假支票骗取价值48000元的药材,这些钱在当年对于两个农村家庭来说是很大一笔钱了。两个农民立刻报案,自己守在樊常出没的地方350天终于将樊带到了派出所。这个案件交给了当时28岁的民警冯X安处理。他要这两个农民承担这段时间的所有花销,没多久就花了他们一千多。
樊答应借钱先还给农民一部分,让冯X安带他去见自己的小姨,结果冯X安和樊的小姨发生了性关系,对樊的态度大变。樊又让冯带着他们去找卖花椒的朋友白X山借钱,在两个农民的努力下帮白卖出了30麻袋花椒,收到货款一万元,这一万并没到两位农民手中,而是进了冯X安的口袋。当晚冯X安把两位农民支开,农民苏X海只离开了7分钟,回来就发现樊破窗逃跑了,冯也拒不还那一万元,说欠条是樊签的该去找樊还钱。两个农民走投无门,绝望得跑到西安钟楼下,大冬天敞衣哭诉寻求帮助。
这个故事我之所以能知道 ,是因为它作为一篇报告文学(可以理解为以前的一种非虚构写作),出现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希元作品集》当中,里面用的是实名,这本实体书现在还可以在网上买到。这篇文章是为了赞扬后来帮助两位农民的法学家王鸿麟先生,他曾是陕西省高级人们法院办公室副主任。如果不是他的奔走努力,樊X章和冯X安这两个犯罪分子也不会被逮捕。王X麟与两位农民并不相识,单纯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好在这一年还没有新浪微博,不然子午侠士不得好好编一下王鸿麟是哪里来的境外势力,背后又有怎样的惊天阴谋?
对这段往事,子午侠士在微博上并没有否认,甚至还要付机票让在微博上曝光此事的记者许纪光回国,说会“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建议那些被他蹭的那些正能量大会的主办方有空也查一查,这些犯罪记录到底是否属实。
抖出冯X安黑历史的微博虽然不断被新浪删除,但是子午侠士还是在4月3日说:“我怕不怕?不怕!……看看我们的身后,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那么子午侠士的身后是什么呢?其中一定包括在他的群里听他组织策划,四处造谣网暴的人吧。
我很好奇这些人是什么人,每天他们都约好时间组团发来对我全家和祖宗十八代的“爱国”问候。可能这些喷子攻击淘宝店主的经验没有很熟练,也可能他们觉得因为自己“爱国”,所以做什么都对,也不用注意什么细节。有的人骂我们之前不小心点了下单,虽然没付钱但是留下了他们的收货信息,还有很多人的淘宝ID一看就是真名+手机号或qq号。我用百度、微信和qq的普通搜索方式稍微搜索了部分人,解了一些他们的生活状况。
人物形象比较立体的是一位36岁的中学课外辅导机构的数学老师,他的女同事拍他的视频问他生日愿望是什么,他显然非常不好意思,话都憋不出来,在几个同事多次鼓励和引导下,才说出:希望今年工资可以高一点,能够找个女朋友。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既不敢看女同事,也不敢看镜头,可是他敢跑到淘宝上骂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滚出中国,死妈。他在自己的贴吧里充满激情地评论足球队,但是非常厌恶学生们的追星行为,觉得他们不理智。可能他在网上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倒是值得学生当作理智“爱国”榜样了。
他们当中有人生活在福建的某不著名的小岛上,开过一家海鲜干杂店的网店,可惜没有开成功。还有的人在广州的郊区开晨光文具。也有做办公用品批发的生意的。有的是某定制T恤卫衣店的美工,拿着店铺的旺旺号就出来骂人了。还有在银行上班的,那个小银行最近的新闻分别是领导受贿和不良率创几年来的新高。有的头像是在网吧里的赤裸上半身的阳刚自拍,有的头像是一个亚裔男性和白人女性的亲密合影,但两张脸透视和光线都很怪异,疑似P图。
他们是社会底层吗?至少我看到的这几个不算是。虽然厌女的人不分阶级高低哪里都有的,但这种组团猎杀女性的事,需要大把无处消磨的时间和精力。能干这个的,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钱或有闲的人。他们都不是子午侠士那样的大人物,网上痕迹也不多。我能找到的这些大多不算年轻,但这不一定能说明这群喷子普遍是30+的人,因为更年轻的人就更少踪迹了。但也不排除很多人可能像那个假装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企图给女权安上政治污名,却被公安局依法处置了的咸阳15岁少年。
他们可能和我劝不要室内抽烟的那几个男人一样,只是一些“普通”男人罢了。我以前只是在概念上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仅仅因为你是女性,就会憎恨你,会抓住一切机会对你实施暴力。当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诅咒我去死的时候,这种暴力变得非常有实体感。
我想起几年前有一次我去一个小学对面的文具店买笔,男老板毫无原因暴怒地开始骂了我一连串的侮辱女性的话。我看他的眉毛竖起、眼睛充血发红,可能真有什么毛病,也可能他只是把自己的不顺心、不得志非常随意地发泄在我这个路过的女顾客身上。
网络的世界没有地理空间的阻隔,我这几天的感觉是几万个暴怒男老板同时出现在我的面前嘶吼,希望通过撕咬我来缓解他们生活的苦闷和男性气质的焦虑。记得韩国N号房事件的时候,有人说N号房里的男人数量和韩国的出租车数量几乎一样多,这意味着你能见到出租的几率跟你遇到一个N号房男人的几率一样大。我在想,这些用政治污名、性别歧视和和恶意举报等方式在网络上狙击女性发声的人,可能比中国的出租车加网约车一起还要多。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1、将网暴的受害者非人化。
前几天我看到一个采访网暴“卡夫卡松饼君”的一个网络喷子的视频。卡夫卡松饼君是一个得了肺癌的年轻女孩,通过视频的方式记录自己的生活,因为不满意网友评价她的身材,她回怼了网友。对她的网暴开始了,网暴火热的阶段人人似乎都确信她的肺癌是装的,是炒作的噱头。后来卡夫卡松饼君因肺癌去世,有一些网暴她的网友表达了一些歉意,但这个接受采访的喷子,却说她遭受这些网暴是“活该”。
他说:正10度的态度和负10度的态度,当然是负面的更能刺激到人。在他的标准里,松饼君反击身材羞辱的行为就具有负10度的刺激,但网络暴力在他看来却是正义。喷子将自己网暴的动机说成是看不惯松饼君有钱,以及自己幼年遭受过家暴。阶级带来的不平衡感并不是主要原因,这么多有钱的男人不但不会遭受松饼君的待遇,反而会被上赶着叫爸爸。这个喷子暴力的根源还是厌女症。
在我劝阻二手烟的事件里,也有大量的人有同样的反应。明明是对方一直在辱骂我们、胡搅蛮缠,还几次试图抢夺我们的手机,我们没有任何的攻击性语言,只是是为了自保。但很多人都觉得我们态度不好,阴阳怪气,装可怜,甚至气得想来打我们。
“女人”这个身份就已经能让很多人进行非人化的操作了。“错”的不是我们的行为,而是我们的女性身份和反二手烟的立场,站在我们的位置怎么做都是不会让他们满意的,因为他们不会把我们当作那几个室内抽烟的男子一样的活人。
这种“非人化”的操作历史悠远,存在广泛。就像最近在上映的电影《波斯语课》中,纳粹军官和假装波斯人的犹太男主角产生了友谊。当男主角准备替犹太室友去死的时候,纳粹军官把男主角抓了回来,骂他为何愿意为了这些无名之辈牺牲自己。都是同样有血有肉的人,但贴上一些标签,比如说“犹太人是低劣的民族”,比如说“女权主义者是境外势力”,就可以让人轻松愉快的提枪射击,还觉得自己正义凌然。
2、操作“爱国”话语获得权力
不论他们能不能意识到自己在实施暴力,他们都能借此获得好处。这些网暴者的激动和愉悦,让我想起科幻小说《天赋寓言》里的一个细节。故事的女主角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她过于强烈地对他人的感受感同身受,如果她看别人疼得满地打滚,自己也会一样疼。她和一些人被扣上邪教大帽子,过着奴隶般的生活。“管教”他们的“老师”,会以宗教的名义强奸、暴打甚至杀害他们,女主角总是小心地不看同伴受苦,但她没有注意回避看那些“老师”。于是她感同身受到一个在暴打他人的“老师”,因为施虐而产生的强烈的快感,甚至高潮了。这让她觉得比痛苦更恶心。
这些人花时间做攻略、组队、听领导指挥有组织地网暴他人,就像组队玩电子游戏一样。虽然没有游戏里那些直接的血腥画面,但伤害的是真实的人,影响的是真实的世界,而他们又像游戏玩家一样匿名,有用不完的命。这让这个游戏变得更刺激,获得的快感也更强劲,因为他们获得的是真实的权力。
试想冯X安如果没有遇到法学家王鸿麟,混到今天恐怕也没多大权力。但子午侠士只需要在微博上带奏,就有千军万马替他干事。他指谁,微博就炸谁。炸完我们这样的素人之后,他已经膨胀得觉得可以管管更大的事情了,开始把一些机构当目标。
媒体替我说几句公道话,他们就试图人肉记者、网暴媒体;我认识的人多年前曾经在妇女报工作,所以他们说妇联主办的妇女报也被境外势力渗透了;因为武大有学生反对微博炸女权账号,所以武汉大学的校长和书记也该换了,可能下一步就该换他们当领导了。微博对他们的配合刺激了他们的胃口,微博没有使唤公安系统听他们指挥抓人,让他们感觉非常不满。
3.平台的合谋
微博CEO的性别立场非常鲜明,包括之前转发支持(被指控性骚扰的)朱军的一篇扭曲事实、完全没有新闻伦理的文章;前几天配合网络喷子指哪炸哪;再到最近因为声援我而被炸号的博主梁小门起诉微博之后,CEO亲自下场指挥网军。可笑的是他提出的理由竟然是“宣扬仇恨——性别歧视”,让他们不要室内抽烟就是性别歧视男人了?之前不是假装为了“爱国”才炸的吗?
讽刺的是微博是一个极其依靠年轻女性用户来盈利的平台。从微博2020年的统计数据来看,90后、00后分别占用户的48%和30%, 而90后和00后当中女性用户分别是54.1%和61.6%。微博CEO和冯X安所代表的70后和60后只占3%和1%。从微博公益捐款人的比例上也可以明显看出90、00后和女性是主要人群。
微博的盈利结构并不健康,靠的是无节制的插广告和饭圈打榜,2019年就有“饭圈女孩养活了半个微博”的说法。微博靠制造明星榜、设置“送花”等模式制造了饭圈互斗的修罗场。这样赚粉丝的钱还嫌不够,微博甚至诱导、捆绑粉丝借贷打榜。
粉丝可以通过消费来获得应得的尊重吗?女性可以通过消费来获得应得的权利吗?微博的给的答案是否定的。当女性作为发声的主体出现在微博上时,哪怕我这次的讨论的只是公共空间控烟的话题,只要引起足够的关注,也落得被“叛国”的下场。对女权主义者来说,微博是一个斗兽场,它把女权者像牛一样拴住,放任牛被屠杀以吸引流量、并杀鸡儆猴恐吓其它群体,而我们在这个场域里唯一可以被人看见的角色就是被屠宰的牛。
可能明星的粉丝们不太相同,他们更像是用来采集羊毛的绵羊。从微博对明星榜的操作,以及引诱粉丝贷款这些行为,就能看出浓浓的PUA味道。也许微博相信制造优质的内容和友好的环境,不会给自己带来更多利益;反而是打压贬低消费者,制造凶险的环境才能给自己创造更多好处。它依赖的无非是它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公共平台,人们很难离开它。这次风波里被微博炸掉的女性账号,她们没有比子午侠士之流给微博带来更多流量吗?但微博为何这么偏爱这些喷子,除了和CEO志趣相投之外,还因为微博需要放牧的鹰犬。
二手烟可以上热搜第二,也因为大家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公共话题。但这些喷子想用网络暴力的方式将社会生活中的一切都拖出安全区,靠着一些妄想上升到超级政治化的问题。以此打压用户,让用户不能讨论任何具体实际的公共议题。通过蚕食公共讨论空间,这些喷子们得到一些快感和流量之类的肉骨头,而微博则进一步加固了它对用户的控制,筛选了用户,也加强了它操纵社会议题的能力。
这条路走通之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很可怕的,它不再只是女权主义者,或者是女性的问题了。反对二手烟,都可以被造谣为“叛国”,而且让当事人会遭受真实的伤害。以后当你说不要歧视黑人,他们骂你叛国;你说不要地域歧视,他们骂你叛国;你说要保护环境,他们骂你叛国;你说甜豆花比咸豆花好吃,他们还骂你叛国。那条讨论不同观点的界限,已经被微博迈过去了,微博想怎样就能怎样,而我们都必须生活在一个随时会被网暴和攻击的世界里。
3. 应对网暴的一些体会
我觉得我比较幸运的地方是自己曾经比较热心的关注过一些人遭受网暴的经历,我比较后悔的也是之前关注得还不够深入不够多。我想起之前成都有个得了新冠肺炎的酒吧气氛组女孩,她也被网暴得很惨。当时我还跟别人说起安迪·沃霍尔那句名言:以后每个人都可能做五分钟的明星。我说可能普通人——特别是女性,当五分钟明星的下场会和这个气氛组女孩一样,是遭受全网网暴。所以我想把我对网暴的一些思考尽量分享出来,也许对大家都会有帮助。
1.不要试图和施暴者对话
就像王小波说的:“文明只对文明人才能产生效果。同样,逻辑的力量也有限,它只局限相信逻辑的人,因为逻辑并不是所有人的必需品,有的人可以只凭偏见和迷信生存。”另一点是我从《煤气灯效应》这本书里得到的启发,拒绝陷入情绪操纵很重要的一点是:“既不相信,也不争辩,而是紧紧抓住内心深处的真相。”
因为那种争论也是希望说服对方,争取对方。对待他们就像对待大叫:“地球是方的”的陌生人那样就好了。当你已经判定对方在对你施加暴力的时候,任何沟通的企图都是多余的,所有的沟通和信息,都只会成为他们进一步伤害你的材料。我遭遇网暴之后的每一句话都是讲给支持我的人,或者还不了解情况的人的。
2.不陷入对方的议程
我试着从更多方面的信息源去了解这些施暴者,避免落入他们设置的议程当中。当我了解了这些人的长相、职业和日常生活的一些侧写后,我还是好受了很多。因为他们变得具体而真实之后,我也少了一些失控的感觉。
这种不陷入还包括不跟着他们的话语走,不讨论他设置的幌子问题。例如这次他们用“爱国”作为“厌女”的伪装,说得好像你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就会放过你一样。这次也有人真诚地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怀,但换来的还是不断地指责和谩骂。其实这种情况在霸凌当中很常见,对方污蔑你多吃了一碗粉,如果你真的证明给他看你吃了多少粉,你会发现对方并不会真的在乎,他的目的只是迫使你屈服他的指挥,以及伤害你。
3.坚持非暴力
这次遭受网暴的经历也让我更坚信一定要坚持非暴力的原则。暴力可能是极端无力的情况下,可以给自己一点力量感的选择,但它对自身的反噬一定是更大的。如果靠暴力来打败暴力,那只有暴力是无法被打败的。那些扭曲叫喊的网暴者们,不就是想击破我这样的人嘛。就像那个以自己小时候被家暴过,给自己的网暴松饼君找理由的喷子一样,暴力就是这样繁殖的。我不会因为这些人多么的烂和恶心,而放低对自己的要求。
4.自我照顾
非暴力包括对别人的非暴力、也包括对自己的非暴力。我一直提醒自己,一定不能伤害自己,我的任何损失都会成为他们兴奋的养料。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在遇到攻击的时候居然会产生也想要伤害自己的想法。我已经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了,在最绝望的时候,脑子里也闪现过一些伤害自己的念头。
我想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说我要停止我的某些事业,对方不会因此停止攻击的,他们只会拍手称快,觉得是我认罪了。就算我真的因此自杀了,估计这些人也会给我安上畏罪自杀的名头。所以一定要尽可能的照顾好自己,调整情绪,看到自己的遭遇,哀悼自己的损失,尽量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活得精彩也是一种反击。
5.混乱当中更能感受到的稳固
这个过程里所有人给我的支持,对我来说都非常珍贵。我感激在被网暴最严重的那几天,我还有货要发,这种具体的体力劳动让我不得不放下手机,尽量集中注意力。注意在这些用真金白银,用真实的行动来支持我的人身上,每一个包裹都在告诉我,我不孤单。
我的朋友和家人在这次事件中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妈说:“就算店被关了,妈妈还养得起你。”我爸安慰我:“人生都会遇到一些挫折。”张累累在我情绪最差的时候帮我过滤手机上的信息,不让我看太多攻击我的语言,提醒我要把自己从坏情绪里拔出来;大兔在很糟的处境里还为我分担了很多我无法应付的工作;几个朋友帮我们轮班当客服面对网络暴力,还有很多微信好友给我发支持的信息……
我看到有人在网上写他们认识的肖美丽;还有人发支持我的自拍;包括“回声计划”在内的几个公号不断地发文支持我,界面新闻发了一篇非常有力的文章;有人写文支持我反二手烟的行为;有人转发相对间接一点的文章支持我;有人和生活中遇到的陌生人解释事件的原委……很多人也因此被网暴了、禁言了、炸号了。
我知道每一句支持的声音都比攻击的声音重1000倍,因为大家做这些的时候都知道会因此付出代价,但还是站出来替我说话。很多人我并不认识,但我真的非常感激你们,在我感到最黑暗的时间里,你们让我相信地球还在运转,云层后面还有太阳、月亮和星辰。
还想写一件小事,被网暴的第7天早晨我站在阳台上喝水,看见对面的屋顶上有一只橘猫在晒太阳,它好像看见了我,于是打了个滚,露出它毛茸茸的白肚皮。那个瞬间我感觉到久违的自由的感觉,这真的很奇妙,我当时想: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只猫存在,我就是自由的;只要还能感受到美,心灵的自由就是无法被暴力夺走的。
4. 现在和以后
我已经在北京互联网法庭提起对新浪微博的起诉,虽然我对这个官司能不能赢,甚至能不能立案都不抱希望,毕竟打官司很难,个人和大公司打官司就更难了,但我还是决定试一试。
此后女权群体必然会长期的面对政治污名的困扰,也会因为这个打击策略更加的分裂甚至互相攻击。很多年前就已经有人在编织这个“境外势力”的污名了,如果不是我站在这个浪尖上,也会是另外的人。这是我们都要面对的困境,情况如此复杂,没有现成的答案可抄。虽然我们迈着不同的步子,但我还是希望我们仍然可以朝着更美好的方向前行,不要把世界让给那些喷子。
最后我想回到起点——公共空间的控烟问题。这个带来如此多附加伤害的风波,想要阻止我们关注的不就是这件非常非常具体的事吗?我把室内抽烟男子赔给我们的1000元都捐给了中国控烟协会。热搜之后我陆续收到了一些照片,有些人在电梯和厕所里贴了拒绝二手烟的标志。有个学校的教学楼最近也贴上了无烟校园的标志。
还有人发起了全面控烟的连署活动,希望大家可以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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