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le

我最早认识的躺平族,是在村子里。三夏抢收抢种,时间无比宝贵。就有一些懒人,基本都是老光棍儿,或者老婆怕跑了的类光棍儿,无论晴雨,都躺着睡觉,或者坐着下棋。

他们都被人背后说道,我就被教导长大后别学那样的人。一定要勤劳,同样一块地,你早上丢玉米种,跟傍晚丢,长势就会大不一样。这会决定你在来年的春天,是填饱肚子还是端着葫芦瓢,厚着脸皮去邻家借面。

我妈就是这么一个顶级勤劳的人。她拔草从不蹲着,而是半弯着腰,凭一把蛮力,像螃蟹一样横扫周边区域。她非但自己不蹲,也不允许我们三个小孩蹲。有一次我蹲着拔草,她就从背后偷袭,把我踹倒在地,如此不讲武德。

我六七岁时,就被她逼着去放羊。下午三点多就得出门,太阳正毒,其他放羊割草的孩子还没上工,我就央求她宽限一会儿,于是她用棍棒回答了我的诉请。

她从不鸡娃,我不干完农活,别想做干别的。于是,小学四年级之前,我是从不写家庭作业的。第二天因此被老师体罚,就体罚吧。他们再暴怒,也没我妈打得狠。

不过我妈虽然这么勤劳,也压榨出了家里所有的劳力。到了第二年春天,我们还是吃不饱。兄妹三人只能分一个馒头,该馒头形状本不规则,我妈的刀工又难言精准,于是蒸笼揭开前,我们三人就鹄立于锅台旁,开笼前那惊世一抢。

多年后,我向父母抱怨他们让我小时候挨饿,染得我一身贫穷思维,人到中年还无法致富。他们总是很诧异,矢口否认这些。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勤俭节约,持家有道,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劳苦功高、德高望重。

我的抱怨,也是开玩笑的,我没有谴责他们。在他们的认知和体力阈值内,他们已经拼尽全力,却在那个年月,并无搏得温饱与尊严。他们也远没有村里那些老光棍儿快乐,夫妻俩每天都在吵骂,吵的题材都是些不超过二百块钱的事。

那时候,我无数次恨过父母,如果没有我们兄妹仨,父母应该活得好一点吧。我们要是没做这家的小孩,也大概率可以吃饱。

很多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是为了走出村子或小区,避免过父母那样的生活。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徒劳了。失败者除了归顺父母,只有就地躺平

直说吧,我比较同情现在宣称要躺平的人。——注意,没有怜悯的意味,我更想用的一个词,是“支持”,可我不敢承担如此鼓励的责任。

当人们竭尽全力,还只能勉强温饱,躺平也无可厚非。不结婚,不生孩子,不买房,这三不就足以解决一个人八成以上的烦恼。

习俗和国家的规训,首先满足的是大人物的需要,而不是你的自由和幸福。在大人物越强势的地方,生存越艰难,人们反而会更加热衷于把人生调整为最艰难的模式,那就是孕产更多的兵员、缴税人和消费者。

一切都源自一个谎言:问题的根源,被一些人宣传为了解决问题的药方。但事实上,无数穷人不惜代价地劳苦和忍耐,最多也就升级下草料和马厩,好生下一代牛马出来。

更多的成果,则被大人物们夺走。穷人的努力,本质上来说加固了脖颈上的枷锁。能砸开枷锁,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邦无道,乘桴浮于海的人,少之又少。

当然我说的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比如日本。低欲望社会,无缘社会,女性贫困,老来下流,不婚族……一大堆东洋名词,无一不在告诉我们,东京已经不热,凉透了。

隔海相望,咱这边风景独好。

写到这里,有点跑题。还是回到我们村那些光棍儿吧。村里的笑料、绯闻、反面典型,大多数都由他们提供。不辛苦一辈子之后,他们很难有好的收场,但也没有更差。

村里没有“躺平”这个文绉绉的词,真正躺过山河大地的人们,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我们说,“挺倒挨锤”。

我们还说,“躺下一身泥,起来泥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