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无比渴望成为一只社畜,学生崽欲望多,钱包瘪,看着花花世界有贼心有贼胆,就盼着长大工作赚钱,成家立业吃喝玩乐。然而长大之后上班多年,现在的我只想从此躺平:大梦三千散场,古今一枕黄粱,世间事,管他娘。
可以肯定,这不是隐士情怀发作,或者什么黄老之学清静无为的再现。“酒旋沽,鱼新买,满眼云山画图开。清风明月还诗债。本是个懒散人,又无甚经济才,归去来。”这是写《天净沙·秋思》的那个马致远的躺平宣言。他是在元朝当官没当明白,和现代人压根不是一码事儿。
躺平自古以来就是一种牛逼的态度:东晋太傅郗鉴想从丞相王导家诸子中选一女婿。王氏诸子都修饰打扮,仿佛夜总会小妹等待客人,只有王羲之露着肚子躺倒啃馕,结果自然是书圣抱得美人归,留下好几个成语,什么“坦腹东床”什么“东床快婿”,不一而足。
相比之下,犬儒哲学家的躺平,是当代青年躺平的滥觞。第欧根尼的全部财产包括一根橄榄树干做的木棍,一件褴褛的衣裳,一只讨饭袋和一只水杯。他每天住在市场上,晚上睡在木桶里。征服世界的亚历山大大帝来到他身边寻求智慧,他躺平在街边眼皮都不抬,只说一句:请别挡住我的阳光。
躺平这种梦想,不是从今日始。任何时候都有懒得奋斗的人。摇滚老炮儿红色部队有一首老歌,叫《累》。
想要上学可学费太贵
想要工作我又嫌累
吃的贵,喝的贵,自行车要上税
这一天,那一夜,空度这年岁
这首歌是拼盘摇滚专辑《中国火1》中比较惹人注意的作品,发表于1999年。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那是一切都旺盛蓬勃的时代,依旧有年轻人在摇滚里渴望躺平。
近几年一个词语——低欲望社会,从日本流传到中国。所谓低欲望社会,就是指无论物价如何变化,消费无法得到刺激,经济没有明显增长,大部分年轻人没有梦想、没有干劲,不恋爱、不婚、不生,对买车、买房几乎没有兴趣,宅文化盛行,一日三餐从简。
日本社会几乎是社会的参考版,作为先行一步的邻国,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足为中国的预言家,差不用多可以说,日本社会遇到的问题,中国基本都要重蹈一遍覆辙。低欲望社会目前在中国已经隐约呈现,面对着一辈子打工也付不起的房子首付,面对着无论如何努力也实现不了的阶层跃迁,年轻人早早就举手投降,如果不能改变,最起码不要内卷。
拒绝内卷,认为准点下班吃小笼包更开心的东山 / 图源:日剧《我,到点下班》
耶鲁大学终身教授陈志武写过一本书,叫做《中国人为什么勤劳却不富有》。专门探讨中国人满面尘灰却无法富有的原因。首先就是制度成本太高,每天工作时间有几个小时是在对冲这种制度成本,其余的时间才是为自己赚钱;第二个是国家财政税收太多,特别是最近十几年,政府在整个国民收入的大馅饼中分到的国民收入越来越大。陈志武还说,在全世界工作时间最长的国家里,中国人的收入最低。
蛋糕被切走大半,勤劳不致富并非是躺平的全部原因,丧失对未来人生改变或者跃迁的希望,才是年轻人躺平更直接的缘由。深圳“三和大神”现象,其实就是躺平的一个终极表现。每一个“三和大神”,曾经也不过是如我们一般的“正常人”。怀揣着梦想坐着火车大巴来到城市,然后被现实狠狠击碎。他们肯定有过梦想,在大城市努力工作,安家立业,也想过跨越阶级,过上好的生活。可现实是梦想永远无法抵达:你没学历,没技术,你只能一辈子待在工厂,到老,到死。没有房子,没有户口,没有归宿。
于是有一天,他们决定了:不如放弃吧!
十几年前有本美国人写的畅销书《富爸爸穷爸爸》,一开篇就描述了一个“老鼠赛跑”游戏,这是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细思恐极。大多数普通人从小被教育要好好学习,长大后找份好工作。进入职场后,他们不仅为公司老板工作,还要通过缴税为政府工作,通过偿还住房贷款和信用卡贷款为银行工作。
他们还会劝告他们的孩子努力学习、找个好工作,重复他们的人生轨迹。他们终生辛苦地工作,下一代又重复相同的过程,这就像困在铁笼里的老鼠,每日飞快地蹬着铁笼向前跑,却始终被困在笼子里。
所谓“老鼠赛跑”游戏,现在换了个名词,叫“内卷”。在内卷中996,在内卷中鸡娃,卷完了自己卷孩子。努力工作改变能看到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爬升到中产阶级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像蒙眼狂奔的驴子,拼命拉磨,却永远吃不到那串胡萝卜。
废物圣经《猜火车》电影的开头,废青旁白说要逃离无聊的生活,一一列举要反抗的各种庸常,生活的最后却依旧是举手投降,照单全收:
我前途一片光明——我会跟你一样,工作,家庭,TMD的大电视机,洗衣机,车子,CD播放器,电动开罐器,养生,低胆固醇,牙医保险,抵押贷款,便宜房子,休闲装,行李箱,三件式西装,DIY,体育节目,垃圾食品,孩子,公园散步,朝九晚五,打高尔夫,洗车,选择毛衣,圣诞合家欢,养老金,免税,清理水沟,一直向前,直到死的那一天。
图源:电影《猜火车》
躺平的原因还有一条,就是尊严感的丧失。
人之为人,是有尊严的,否则异于禽兽几稀。然而在当代的生产关系中,人逐渐工具化。一个公司负责员工的部门叫什么,叫人力资源部,这说明人只是一个资源,而资源可以使用可以利用,可以消耗可以节约可以浪费。
科技的发展,让打工人可以被更精确地控制。《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里详细描述了被资本家、被科技能力控制到分秒的外卖骑手。平台为了更短的派送时间,更大的市场份额,用算法逼迫骑手们强行对抗交通规则。结果是他们的生命安全根本无人在意。
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公安局交警总队数据显示,在上海,平均每2.5天就有1名外卖骑手伤亡。同年,深圳3个月内外卖骑手伤亡12人。2018年,成都交警7个月间查处骑手违法近万次,事故196件,伤亡155人次,平均每天就有1个骑手因违法伤亡。2018年9月,广州交警查处外卖骑手交通违法近2000宗,美团占一半,饿了么排第二。
经典马克思主义界定了生产关系、生产力和劳动者的关系,并指出劳动者是核心因素。而到现在,事实上劳动者也就是个生产资料,在资本眼里,无异于车辆电脑,充其量算是个直立行走的工具。
克勤克俭听话服从的中老年人,或许还可以接受这样的内卷,但年轻人不愿意。他们不愿意做螺丝钉,不愿意做工具人。他们发出疑问:早些年都说人多了不好,要计划生育,少生孩子多种树,大家都能富。现在又说劳动力不足,养老金缺口大,提倡多生。这都把人当什么了?牲口吗,动物吗?还要操心维护种群数量的问题。
说到底,这是不把人当人,只看到人的用处,看不到人的尊严和体面。当年鲁迅宽慰年轻人说,还是要相信希望: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可是鲁迅不知道,现在每条能走的路上都挤满了人,走得通走不通的路上都人满为患。我的路上满是别人,而我,已经无路可走。
躺平,是因为没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