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Kita
过去的这个周四(5/20),是维吾尔人类学者热依拉·达吾提教授(Rahile Dawut)的生日,约三年半前,她在接到一通要求远赴北京的电话后,匆匆赶至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自此,亲友们与她失去联繫,音讯全无。但人们并没有忘记她,以及她对维吾尔研究的学术贡献,致这位维吾尔人类学家:生日平安,热依拉·达吾提教授。
晚了数天,过去的这个周四(5/20),是维吾尔人类学者热依拉·达吾提教授(راھىلە داۋۇت,Rahile Dawut)的生日,2017 年 12 月 12 日,接到一通要求她远赴北京的电话后,她匆匆出门至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亲友们自此与她失去联繫,音讯全无。作为第一批获得博士学位的维吾尔女性,热依拉·达吾提教授任职于新疆大学,多年的工作深获中国学术体制认可,更是超过三十年的中共党员,小心翼翼不涉及任何政治议题,她仍旧无法倖免于这场降临于她的同胞之间的灾祸。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热依拉的女儿阿克达·普拉提(Akida Pulat)特地为母亲做了一则短片,表达对她的思念,也转推了一篇杂誌《ELLE》同日刊出的专题文章。
而我还记得的是,去年的这日,阿克达写了封信给失踪数年的妈妈,其中一段这麽写道:
Many people comfort me by saying ‘Your mother is a strong woman. She can endure the hardships’. But I can’t comfort myself. You are human. Humans need freedom, the warmth of the family and friends, and home. No matter how strong you are, day after day, the loss of freedom and hope will make you weak…I need to take the risk. I need to see you coming out of that place as soon as possible.
那晚的我正在返家的夜班客运上,戴着口罩,客车后半的环境摇晃幽闭,就着手机的微光,这段文字读来觉得特别触动人,也特别感慨,让我想起曾在学术读物中读到的,关于热依拉·达吾提教授的一段讨论。
Khätmä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人类学家 Rachel Harris 是热依拉教授多年的好友,在一篇期刊文章中,她侧记了段与热依拉之间的对话,关于研究者在田野场域中,应该採取什麽样的姿态的讨论(应顺应当下情境,全然共感于人们的情绪?还是保持一定的情感距离,保持冷静专于记录?)。
她们的讨论聚焦于维吾尔乡村践行的女性仪式——Khätmä。
Khätmä 可简约解释为斋月期间,妇女聚会接续吟诵整部可兰经的集体仪式,整部可兰经会被分成 30 份进行 Khätmä,每晚诵读一段;然而这类场合,一如其他类似的维吾尔传统实践,Khätmä 的过程极具中亚苏非色彩:颂咏经文的过程中会穿插各式苏非的叠复式祷语(dhikr),在充满节律的诵读声中,参与者随着节奏摆动身体,陷入恍惚,或低声啜泣,或放声哭嚎。与会者认为这是对神本身的渴慕的具体表现——将世间所承受的压迫苦痛带到神面前,因着对于祂的专注,而逐渐失去自我,同时也因深感于身陷于世的苦痛,而隔绝于神爱而哀戚。
在新疆南部农村,维吾尔妇女往往由于性别上的区隔与国家的压制,而没有公开、体制内的途径来学习、实践伊斯兰。因此她们会在村中特定家户的客厅定期聚会,学习关于伊斯兰信仰的种种,这类聚会通常由村落中的女性仪式长者(Büwi)来带领。而 Khätmä 即是这个长达数小时的聚会之中的一个环节。
Harris 提及了自己第一次参与 Khätmä 时的场景:某个夏日,超过 50 名妇女挤在同一座客厅的大炕上,进行了超过 3 小时的聚会。「对于那样极热的环境、和一波波强劲的情绪冲击的洗礼,我几乎是毫无预备。」她如此陈述自己所遭受的震撼。有趣的是,与会的维吾尔妇女们在聚会后,屡屡好奇地询问这位来自英国的学者:「有没有跟着一起啜泣?」
但事实上,Harris 当时的情绪仍处在「我参与到一个深具人类学意义的重要仪式!一定要好好把握!但我现在的状态算是最佳状态吗?是不是少预备了什麽?」的複杂心理状态,既振奋又焦虑。她认为这是个至要的仪式时刻,而自己并没有做好相应、慎重的心理预备,所以「不配」与妇女们一同哀哭,于是她在拥挤而闷热的空间,高昂的情绪张力中,忍住眼泪,履行人类学研究者的职责:试着「边牢牢抓紧着摄影机,边尝试理出并记下繁複人声中,Khätmä 的节奏与一再重複的颂辞」。
事后,Harris 向热依拉分享这件事,也藉机询问田野经验丰富的热依拉的应对之法。热依拉笑着说,她参加过的 Khätmä 的场景也非常类似,闷热拥挤而情感满溢,不过她的方式迥异于前者,她适意地调整心态,让自己全心感受现场的人们,顺应流淌的情绪,让自己哭出来。看着聚会中跟着哭泣的热依拉,与会的妇女们为此非常开心,会后骄傲地说指着她说,「看哪,她是一个真正的穆斯林!」
「锅裡的热油已滋滋作响了!你别无选择。」主领的女性苏非如此形容那情绪满涨,人对于神的渴求的精神空缺状态——人若在仪式中受强烈的感动而忍住不哭,就像面对滋滋作响的油锅,却不把肉、蔬菜放入烹煮一样,是丝毫不合情理的。相较于热依拉柔软的身段,Harris 事后颇带懊悔地如此自我评价:「我应该就让眼泪主导一切的。」
实在是一段很难不让人联想到 Geertz 的「斗鸡时刻」的对话(有接触过人类学的就会知道我在说什麽),也呼应着热依拉·达吾提教授在南疆进行十数年田野调查工作的熟稔姿态:对于地方草根人物的尊重与敬意,对于外籍学者的好客与慷慨,以及一贯的友善与随和。
Mazar
事实上,这两位学者对当代维吾尔研究皆有着极为杰出的贡献:Harris 专精于民族音乐学、伊斯兰实践与声景(soundscape)的建构,是目前少数曾有机会至南疆乡村地区研究民族音乐与女性苏非的西方学者。
热依拉·达吾提教授则是自北京师范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以来,便致力于维吾尔族的麻扎文化研究(麻札,是维吾尔语「坟墓」مازار 的汉语音译,词源来自阿拉伯语)。
数百年来,麻札对塔里木盆地住民而言,不仅仅是坟墓,更是带有鲜明社会、信仰性质的特殊空间:人们会在特定时节结伴走进沙漠,徒步至伴有多彩布匹、高耸树枝的伊斯兰圣人麻札,举行以牲口为供物的小型献祭,兼或守夜祷告等具有地方色彩的活动。此外,作为地方社会连结交织、重组、再镶嵌的特定空间,墓地也是维吾尔村落极为重要的社会场域,许多村人会特地前来「凑热闹」——人们群聚在沙丘间放声歌唱、喧闹、共同烹煮并分享食物、浸沙浴、认识异性,甚至是赌博、斗鸡。
在政府强势介入以先,热依拉访谈了无数的村民,参与各式的仪式,以文字与影像记录围绕麻札圣地而生的各种实践,试图理解此一特殊空间对于维吾尔族人于灵性与社会的意义。然这十年以来,诸类于圣墓周围举行的传统聚集,以及上述的各类维吾尔文化实践已全被政府禁绝,
沙漠的边缘地方从来不属荒芜,它们自有其专属于维吾尔文化的社会意义,标誌着维吾尔人与塔克拉玛干并沿岸绿洲的,长及数百年的实践与历史认同,作为学者的她深谙此道。然而,热依拉本人的命运似乎与她关注数十年的维吾尔文化实践密切相连,2017 年末,她也消失在政府所构筑出的大型拘禁体系之中。
如同研究维吾尔近代史的历史学家 Rian Thum 在访谈中所论:
To in any way valorize elements of Uyghur culture–to valorize it simply by deeming it worthy of study–seems to have been turned into a sign of disloyalty in the eyes of the government […] The government retroactively made activities that it had approved of before, illegal, and it punished people for those, sometimes going back over a decade.
无以名状,这已经无关乎忠诚,更无关乎身处体制内外了,只要涉及维吾尔文化的独特性并其与地土的连结,这个国家皆可恣意撤回曾对你的肯认,对你施以丝毫不予以说明的惩罚。
Freedom
热依拉·达吾提教授生日的那天,我反复琢磨着那段关于田野经验的讨论与阿克达的文字,关于所谓的自由:
You are human. Humans need freedom, the warmth of the family and friends, and home. No matter how strong you are, day after day, the loss of freedom and hope will make you weak.
彷若这段呼喊,也切合于这几年,新疆各突厥裔群体所遭遇的处境。自由究竟是什麽呢?
我想,自由可以有很多种形式,但溷杂着所读到的,关于维吾尔文化的字句,我就此所能想像到的自由,是人可以自然地信任另一个人,可以邀请亲友至家中作客,而不需担心监视或不请自来的「亲人」。自由是人们可以以惯行的方式实践伊斯兰,可以守斋月,可以做 Khätmä,可以聚集高声吟诵可兰经。更可以因为感受到形而上的信仰之力,低呜啜泣,而毋需担虑自己会因而遭害下狱。自由是来自城市和外国的人们,也可进入村落,共感于伊斯兰信仰的深刻,并维吾尔文化的纷陈与宽容。
自由或可是抽象的概念,却也实实在在地来自于亲人朋友的同在,自由是日常生活的延续而不中断,是家的温暖。自由使人得以强健而为人。自由是人们可以公开地宣称自己是个穆斯林而不遭害。自由是人类学者可以不再因她的维吾尔/伊斯兰研究而被政府拘禁。自由是热依拉·达吾提教授可以与家人重逢,重拾她的研究和梦想。
自由是那最基础不过的,免于惧怕,并人与人之间的连带不为暴力所中断。
信的尾末,阿克达以二战犹太大屠杀受难者 Anne Frank 的日记摘句作结:
Where there’s hope, there’s life.
It fills us with fresh courage and makes us strong again.
生日平安,热依拉·达吾提教授,谢谢你的研究对我所带来的深远启发,儘管已经多年,但我由衷地盼望你早日获释,顺利与家人团聚。
关于热依拉·达吾提教授对于维吾尔文化研究的贡献,她的失踪事件始末,以及国际学术圈的声援,可参阅《纽约时报》最早的报导文章,或是本人在外站的拙作。关于本文提及的那一场维吾尔妇女仪式的影像,请参考研究计画网站 Sounding Islam in China。欲持续关注热依拉·达吾提教授的后续情况,敬请追踪阿克达所经营的网站 Free Rahile Dawut。
Ref.
Harris, Rachel. 2014. "The Oil is Sizzling in the Pot": Sound and Emotion in Uyghur Qur’anic Recitation. Ethnomusicology Forum, 23 (3), 331-359.
Harris, Rachel., & Dawut, Rahilä. 2002. Mazar Festivals of the Uyghurs: Music, Islam and the Chinese State. British Journal of Ethnomusicology, 11(1), 10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