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夜班火车从伊宁到乌鲁木齐,在领馆巷旁边找了家维族咖啡馆坐了一下午,再坐当天最晚一班飞机离开,这一趟 14 天的新疆之旅就结束了。

工作之后,我也用年假或离职的空档去了很多地方,但这一次,从床底下掏出大学期间买的彩色登山包,一个人出发去新疆,随机地在路上结伴再分开,才是我离18岁的自己最近的一次。

近十年里,我觉得自己像一株疯狂生长的热带植物,在相对短的时间里,从一个又一个平行的世界里拼命地汲取养分,但与此同时,每一段生命体验不尽相同,堆叠在一起,又显得断裂。

2020年,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将世界秩序完全打乱,我的个体生活也经历了一场最为彻底的断裂。一年多里,时间轰隆隆地滚向前,痕迹消失,大部分人的生活继续,而我一直在断层里躺平

这个社会的节奏太快,很多突然抛出的问题还没找到答案,我懒得急匆匆地追着他们跑了。这一次的新疆之旅,对我来说,或许是把自己置于一个时间流逝缓慢、疫情痕迹鲜明的空间,慢悠悠地找一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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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新疆

在喀什青旅的天台上,我和几个路上认识的朋友喝酒聊天到凌晨三点半,风很凉,木桌子上凌乱地摆放着一堆瓜皮、几块碎馕,还有七个空的乌苏酒瓶。我们望着对面黑漆漆的脸,达成共识:新疆,是在中国旅行的最后一站。

我很早就想来新疆,但总想等着空出更长时间再说,成为记者之后,我更变得更谨慎,这里有太多我感兴趣的人和事,总觉得应该准备好了再来,所以行程一拖再拖。这次为期半月的旅行结束,我依然觉得没有准备好,但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对于新疆来说,哪怕我离当地人再近,也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和局外人。想起 clubhouse 的讨论中,有一些爹味十足的人说道,“我去新疆旅游过,我知道那里的真相。”现在想来,这句话实在是傲慢,生活在这里的人可能都没有权力说这句话吧。在这片复杂的土地上,所谓的真相有许多张不尽相同的面孔,我们只能窥见一二,并不断提醒自己,这只是无数切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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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鲁木齐飞往喀什的航班上,我旁边坐着两位老师,一位是从业几十年的阿姨A,一位是即将入职的姐姐B。B来自喀什地区的一个小县城,新疆政策要求,必须取得普通话证书才能当老师,但当地普通话考试的名额非常有限,无奈之下,她学着朋友,自己去内地考试。这是B第一次去内地,她辗转几趟大巴,再坐飞机到苏州。待了差不多一周,B就感觉待不下去了。“艹,饭都要给我吃吐了”,她皱起眉头吐槽,那里没有水果,没有好吃的牛羊肉,零星几家回族人开的餐厅又贵又难吃。考完试,B立刻踏上返程,为在县里找一份教职做准备。B说,2009年之后,推广普通话的力度变大,所有的老师必须会讲普通话,学生在学校里只能说普通话,维语的书会被没收,有些小孩甚至不会说、写维语了。

A回忆,1990年,她刚成为老师时,情况和现在完全不同。我问她,这种变化会不会让她不适应,她慢悠悠地回答,“肯定会的,但是没办法,为了发展。”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她补充了一句,“哎,都会好的。”接下来的航行中,B一直在向A咨询如何申请内地的普通话考试资格,她的侄女也将成为一名老师,但在新政策面前,这名从业近三十年的老教师也毫无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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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汉语的普及率非常高,除了老人,大部分人都会讲汉语。像那位老师说的,为了发展。一路上,除了帕米尔高原上的年纪大的塔吉克族人,维族、回族、哈萨克族、柯尔克孜族、蒙古族的新疆人基本上都能说上一两句普通话。

带我们走独库公路的维族司机帕祖拉原本也不会讲汉话,但他在库车当地的工地上干了一段时间后,也慢慢学会了一些。工头和工友几乎都是内地人,先开始,他完全听不懂他们说话,后来一个词一句话地学,现在还会说几句语调飘忽的四川话。后来,独库公路成为热门旅行路线,他凭借勉强能沟通的普通话,给汉族游客当包车司机,一天赚几百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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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南疆的喀什算是民族文化保留相对完整的地方,但在如今的大街小巷,维语和汉语在招牌上碰撞出了魔幻现实主义的火花。应该是从 2012年开始,全城要求店铺招牌统一用双语,很多维族人将店名直译过来,成了“蹩脚的当代诗歌”,甚至是“大型行为艺术”。“男人趣味理发艺术”、“美丽的心缸子肉店”、“饭锅拉面馆”、“再来一吃干果批发零售店”……

这些奇奇怪怪的店名变成段子流传到内地,网友评价“用词直白又抽象,却意外获得了一种陌生的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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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喀什,其他地方的招牌上就很少再见到本地民族的痕迹了。到伊宁时,同行的铁岭小伙儿滚爷开玩笑说,“欢迎来到四川东北结合部”。满大街的川菜馆,跟东北相似的灰粉或土黄色楼房,德克士、名创优品、茶百道以及各种山寨的连锁店铺依次出现在视野里。

我们走进一家蜜雪冰城,开玩笑地问其中一个汉族店员,为什么招牌上没有哈萨克族的店名?对方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嗓音提高了几个分贝,“我们都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用两种语言?”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默默坐回去听了一遍主题曲,“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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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从省会城市乌鲁木齐,到南疆重镇喀什,再到国境边缘的帕米尔高原,随处可见红色的横幅和宣传语牌,“各族人民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团结在一起”、“民族团结是各族人民的生命线”,大街小巷里,本地人刷抖音、插红旗,外地游客头戴草帽、身披丝巾,买下一件件产自义乌的旅游纪念品。

政治和资本一样,都是不可抵挡的浪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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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旅行

这次的旅行,充满了随机性。

最开始的计划,是和豆瓣上认识的一个女生一起徒步喀纳斯,我买好登山鞋和冲锋衣,收拾好一个背包的简装准备出发,她的航班却因暴雨取消,整个行程推迟。落地乌鲁木齐的晚上,我绕着主城区的街道转了一圈,第二天清早,认识了同房间的女生安,于是又带着她把昨天的路线走了一遍。第三天,组队走独库公路失败,我和安等另一个网友小乔落地,相同的路线走了第三遍后,立刻买当天的机票飞往喀什,改为从南向北游玩。

接下来的组队变得迅速起来,一顿饭的时间,六个人的“帕米尔小分队”成型,第二天一早办边防证,中午租车,立刻走上 314 国道。三天的行程结束后,坐在青旅的天台喝酒,隔壁桌大吼了一句,“谁要走独库?”我回应了一句,认识了滚爷,隔天我们就在库车见面,拉上青旅门口刚认识的姐姐,开始了三天的独库公路之旅。跟七个陌生人挤一张蒙古包大通铺,跟维族大哥大姐打牌喝茶开玩笑,跟认识不到三天的朋友聊心事、闲逛、看电影……这些惊喜,都是随机的旅行带给我的。

离开的前两天,最初结伴徒步的那个女生也到了伊宁,我们没见面也没打招呼,我只是给她的朋友圈点了个赞。她发了一段加缪的话:

旅行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恐惧。旅行者远离了家乡,一种模糊的恐惧随之而来,他本能地渴望旧环境。正是在恐惧中,你变得敏感,外界的轻微变动都令你颤抖不已,你的内心再度充满疑问,要探询自身存在的意义。人类的所有知识、情感、精神世界,不都因这追问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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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天里,心情最复杂的时刻是天台喝酒那晚之后。那天晚上聊了很多,说话声和着歌声流动。我放完蛙池的《河流》,又放寸铁的《旅途愉快》,接着几个人又胡乱唱起朴树的《那些花儿》和张震岳的《再见》。凌晨三点半,青旅工作人员三番五次的催促之后,我们彼此道了一句“睡吧”,就晃晃悠悠回了房间。旅行路上的聊天就是这样,可以聊很多,可以聊很久,但也随时可以停下来。

第二天早上八点不到,同行的伙伴们还在睡觉,我一个人背上相机去古城闲逛。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不想再和这群旅伴见面,也不想加微信。对我来说,最完美的告别,已经在昨夜完成。(再多见一面,再多写一句,都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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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随机的旅行里,这样一个夜晚弥足珍贵。之前好几年,我都不太喜欢这种旅行方式,刚住进青旅的时候,也如预期一般失望。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和我大学期间在青旅遇到的人没有太大差别,组成部分几乎还是毕业旅行的学生、辞职的打工人、流浪的文艺青年……

喝酒的时候,我和小林吐糟,我们的背包旅行启蒙,大多是从小鹏或大冰开始的(我觉得很羞耻,但小林说他接受每个阶段的自己),顺着这跟藤蔓,再读到更多公路文学、听摇滚乐、去更多地方。但很快,资本如浪潮翻涌,情怀被消费,旅行成了万灵药,毒鸡汤从丽江流向大理、青海、拉萨,但依然有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加入这股浪潮。或许我们都一样,是被收割的对象,只是如今的形式显得更加赤裸裸。

和小林一样,我们不会再充满热情地跟青旅里的人搭讪,很少对陌生人产生强烈的好奇,碰到侃侃而谈的“资深驴友”可能还会有意地避开。对我们来说,最有意思的人,是坐在角落里的,沉默的,不经意间才打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小段真实的人生。

相遇,然后分开,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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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生活

可能是因为穷游,一路上很少遇见“内卷”的人。我不知道是毒鸡汤洗脑太彻底,还是他们真的想得通透,在青旅遇见的大部分人都不太会为工作和金钱焦虑。毒鸡汤是不负责任的,它鼓励可怜的都市人“放下一切,说走就走”,但不会告诉他们,出走之后,生活该怎么继续?

但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有人选择从一个地方漂到另一个地方,不停地寻找新的落点;也有人打算旅行结束就回归现实,拼命加班,攒钱攒时间再出来玩。不管是哪一种,或许都比困在大厂写字楼里,为人事斗争苦恼,为升职加薪担忧的人要开心一些。

成为所谓的自由撰稿人和自由导演已经一年多,其实大部分时间躺在家里看书看电影,偶尔也会焦虑,但更多地是担心自己不再产生社会价值,而不是来自与同侪的比较。出来旅行,见到形形色色的人,这样的焦虑变得更淡。

分别之际,我才大概了解到同行伙伴们的年龄和职业。安是酒店行业的,小乔即将成为一名临床医生,小飞在深圳做房地产销售,小林刚从杭州一家影视公司辞职,小汪当过兵、干过销售、做过健身教练,行程结束就立刻去阿图什找活儿干……这样几个不同行业、不同成长背景的人,随机地聚到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路。

聊到各自的领域时,大家都能讲出很多有意思的事,说起烦恼,各行各业又差不多。原来大家都一样,都有苦闷失眠的夜晚,也都有闪闪发光的时刻,没有谁比谁更高级,没有谁比谁更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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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爷是这趟旅行中和我聊得最多的人。他是生于1997年的铁岭小伙儿,在上海工作一年,攒下了近三十万,留出学费和生活费之后,用剩下的钱开始他的“东游记”。他很明确地说,自己的目标就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

我问他,出来玩这么久,或者留学几年,会不会担心自己远离国内的市场,从而被甩在后面。“我有一种迷之自信,我之后肯定能赚大钱。”他憨笑了一下说,最想做的事情是去荷兰学习农业,再回中国创业,实在不行,回老家卖水果也能活下去。

他让我想到大学期间的旅伴们。那时候,我们一群人逃票玩大西北,骑车环台湾、青海湖、再走陆路去拉萨,去尼泊尔,每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未来无所畏惧。但这样的状态,或许只能属于那个阶段。

2015年暑假,我和一个骑行的伙伴从八廓街走去拉萨大桥,接另一个骑行川藏线的朋友。他说,想趁着自己还年轻,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30岁之后就要稳定下来了。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划下的这条线,过了30岁,人好像就应该变得现实。但如今,十年之期快到,他确实像规划的那样,进入互联网大厂,升职成为高管,或许还会在一线城市定居,过上稳定的中产生活。

先开始,我会问路上遇到的年轻人,你想过自己30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吗?你觉得自己会变吗?但后来觉得,这样的问题实在没必要。一定会变的。改变是人生的常态,关键在于,这些改变是自己的决定,而不是谁来告诉你,这个年纪就应该如此。

我很自豪,但也常常拿来自嘲的一点是,我从来没有什么职业规划,做什么都是野路子,同龄人晋升管理层时,我恨不得再换一个新的领域,从实习生做起。但这些看似断裂的生命体验,似乎在不断地被内化,由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紧紧联系在一起。我想做的事情,想要走的路,其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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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宁的最后两天,我不再去想意义之类的破事,生活开始向我展露出最接近其本质的样子。

我和滚爷没去赛里木湖,也不打算去看霍城薰衣草。睡到中午,把堆积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再骑车到附近的“银河电影乐园”。电影院停止售票,我们就死乞白赖地求工作人员给我们弄了两张手写票,走进影厅,才发现弄错了影院和场次。出门喝了杯蜜雪冰城,乐呵呵地聊了些有的没的,买了两瓶AD钙奶,最终还是看上了期待了很久的《热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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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结束后,我收到了SOPA获奖的消息,一边吃手抓饭,一边给编辑写了段文邹邹的获奖感言。这是一个期待了很久的奖项,2020年一整年的苦闷和压抑似乎都找到了出口,像是默默努力了很久,终于被看见了。但在餐厅得知消息的那刻,我突然又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我很快地写完了感言,立即放下手机,埋头吃抓饭。那一刻,更重要的事是,好吃的抓饭与伊犁河的落日。

官方账号发布那则感言的时候,我应该正骑车穿过喀齐赞老城的街巷,刚到伊犁河大桥上,太阳就散发着一道道金色光芒,缓慢地沉入河底,旁边的摩天轮闪着彩色的灯光,不俗气,很温柔。

天暗下来之后,我们骑车回青旅,一边骑,一边唱歌。滚爷喊了一声,“嘿”,我接着唱,“我的朋友……”他回头笑了一下,“我艹,这你也能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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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

关于旅行和生活的部分还是写得矫情了

照片懒得修,配图也不够认真

但这14天的旅行很真实、很沙雕、很愉快

不需要用更多的图文加以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