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7月14日,大象公会和其创始人黄章晋的帐户在微博、B站等多个平台的账号都被封禁。2014年3月13日,由于涉及政治敏感类话题,大象公会的微信公众号就被短暂封禁过,其后黄章晋表示可能要远离敏感题材。本文是当时《博客天下》对黄章晋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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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1日,黄章晋的“大象公会”微信公众账号被解禁,此前,这个以提供饭桌谈资的微信公众账号被禁言了7天。

在被禁言前,它就不断接到了危险的讯号。

它发布的文章有时第二天就因为不明原因消失了,它的微信后台还会出现乱码。黄章晋也会收到陌生大V发来的威胁私信。大象公会投资人之一、黄章晋的好友罗永浩曾提醒过他,如果你想商业运作,政治类话题就要避免。

3月13日关停当天,黄章晋无法打探出账号被禁的明确缘由,更无法确知“大象公会”在微信丛林里的命运走向。在煎熬7天的等待期内,一位 “大象公会”的假冒者不断给黄章晋曾经的微信用户发送私信:您好,我就是黄章晋,谢谢你对大象公会大力的支持,这是我们重新注册的ID。

在被封禁的日子里,黄章晋需要处理复杂的局面——市场的搅局者,掌握生死的微信系统,还有系统背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力量。

意料之外

3月13日,坐在办公室的黄章晋用苹果电脑查看新浪微博,一个“大V”发来私信质问,并说要举报大象公会。“你的好日子没几天了,好自为之。”

大象公会如此介绍自己——知识,见识,见闻,最好的饭桌谈资。它是黄章晋辞去杂志主编后与朋友一起创立的新媒体,微信公共平台是他发布原创文章的渠道之一。

2013年4月,黄章晋从《凤凰周刊》辞职。从新疆蜜月旅行归京后,他和妻子刘会青在6月份签下租房合同,选择距离北京万达广场300米远的一套复式公寓,作为创业的起点。一推开门,一幅大象壁画即印入眼帘。

大象公会办公室摆放着榆木桌、懒人椅、健身器、床和厨具,各式各样的盆栽、书籍和杂志点缀着屋子,壁画装饰的墙面被粉刷得五颜六色。这里的工作环境显得惬意而自在,阳光好的时候,“大象”主人们还可在厅外的露天阳台喝茶聊天。这个从传统媒体转型过来的新媒体人,在试水新的产品时,首先打造了一个全新的工作空间,并请来包括韩寒新媒体产品《one 一个》的执行主编马一木等人来授课。

直到去年10月,这个5人团队才基本成型。大象公会对内由黄章晋主导,决定选题、成稿和哪天上哪篇文,而外联工作主要由前《南方周末》记者沈亮负责,其余3人负责公号运营等,所有人都会参与资料搜集和写作,大象公会每周向用户推送5篇文章。

由于黄章晋在新闻圈的名气,加上密集的信息呈现和别致的角度分析,大象公会很快在活跃繁盛的微信丛林中脱颖而出。

自去年12月4日上线以来的短短100天,大象公会的微信粉丝数飙升到13万,这超过黄章晋团队的预期。但好日子瞬间戛然而止。

被威胁举报后,黄章晋的心里总是不大舒服,但没去理会。5分钟后,他试图在腾讯微信平台登进大象公会,一行提示语惊得他背上冒汗:“被大量用户举报,已被永久封禁。”

这一天离他开通微信公众号正好100天。以往大象公会也有掉线的时候,后台往往显示乱码,但很快就能登上去。

“我惹了麻烦把整个团队坑死了“,这位老板极度自责,他没料到举报来得如此迅速,并立马在公司微信群里分享了这个消息。

“啊,一夜回到解放前”,大象公会成员伊力哈木•伊沙克很是惊愕。他每天都会观测后台的反应和数据。“微信粉丝这个指标是目前这个公众账号唯一给我们带来满足感和成就感的东西。”

黄章晋猜测,账号被封可能与最近发布的两篇文章有关。一篇是由伊力哈木•伊沙克用I.Issak这个ID发表的《你们以后都别TM问我这些问题》,文章描述这位新疆维族青年民族身份被人误认的经历。

在伊力哈木还热衷发表谈论新疆问题的时候,他在网上认识了黄章晋。后来黄创业,毕业后在澳大利亚工作了一年的伊力哈木,觉得做传媒比做他专业对口的通信工程更有意思,于是放弃了海外体面轻松的生活,去年回国加入了大象公会,“在国外做工程可以轻松的过上一些比较好的生活,但是进入传媒这种有影响力的行业挺难”。

这篇文章发出后,伊力哈木被一些人留言说成是民族分裂分子。

“我知道别人会怎么骂我,别人会怎么称赞我,甚至我能想象别人的嘴型会怎么动。”伊力哈木说,他早已经不喜欢谈论新疆话题了。但大象公会每周会贴近热点写一个话题,“跟热点的题转发率特别高”。这次刚好碰上昆明砍人事件,伊力哈木就写了这么一篇文章。

看到员工被恶语诋毁,黄章晋当时气坏了,并与对方讨论了一番。随后,大象公会又发布了一篇描述新疆状况的文章。几个人曾打来电话要求删文,黄章晋没有妥协,“我说让他们自己删,我不会删。”

和传统媒体一样,以新媒体形式出现的大象公会也会有政治压力,或者说会更在意政治压力。一旦触及红线,作为科技公司老板的黄章晋可能比他当时作为打工者身份的媒体总编承受更大的压力,无论政治上还是经济上。

黄章晋一直提醒自己要把握尺度。此前有几个选题,做了一半快做完了,“怕风险就没做了”。他也有预判失策的时刻。比如发布《中国犯罪之乡地图》时,文章刚一发布就被挂掉了。“有些官媒开始‘骂’我们,那次把我们吓坏了。当时那个稿子不出事的话,我们自己会把自己做死的。”

大象公会原本想操作一个秦城监狱的选题,采访了很多人,甚至把监狱内部的图都全部手绘出来,比如进去会经过哪些门、怎么审你、你是什么级别住什么房间、一天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还原房间的高宽和摆设,但后来放弃了。

当时黄章晋决定发表新疆状况的文章时,他和其中一位投资人、他的同学曾有过分歧。“他说不要上,我说一定要上,关了就关了吧,最后我下这个决定时,我也没管他的钱。”

在那一刻,职业新闻人的印记与对时事的自信判断在黄章晋的内心占据了上风,在做下这个决定后,这位有着13年媒体经验的老兵没有意识到,这个系统接下来将给大象公号带来惩罚。

“不谈政治”

“我情绪特别不好,就这样突然挂掉了。”账号封禁突如其来,黄章晋起初以为真是一帮人把他给举报了。不到20分钟后,黄章晋发现,包括腾讯•大家在内的至少30个知名公众账号都遭遇这一情况。

一位媒体人整理出当晚阵亡的微信公号名单,此前一些知名的政经公号都在其中 ,包括网易“真话频道”、财新“旁观中国”、财经“罗昌平”、“共识网”、“大象公会”、“荐读”等政经账号全部被停止一切服务。

随着微信的兴起,许多传统媒体人甚至其它从业者,开始以个人或团队名义试水新媒体产品。在黄章晋看来,新媒体产品能挣破一些传统束缚。他以《凤凰周刊》做例,很多选题如抹胸裤、主席头并没有合适栏目放,“传统媒体会认为这些题都是找不到理由做的,其实都是作茧自缚,我们就是做趣味性,不一定要有特别大的意义。”

大象公会的文章从“主席头”起源,谈到恋童癖的前世今生,从傍美定律谈到“支那”之死,从香烟政治经济学谈到欧洲红灯区有没有发票等。在这个公号封禁前,黄章晋的团队已经撰写了60多篇文章,话题包罗万象,有些话题甚至有很强的延续性,“比如男人女人系列就由五篇文章构成”。

黄章晋放下过去“有意义”的刀法,选择“有意思”的刀法。某种程度上来说,如今身为新媒体人的“70后”黄章晋,更看重兴趣与商业的结合而非家国情怀。

早在2008年,黄章晋曾想过做一本以书代刊的大杂烩杂志,刊登长文介绍“风味类”话题。他的兴趣一直不在“硬新闻”。但是谈刊号、交管理费太麻烦,广告、发行也都需要一套人马,最终他还是等了几年才开启创业生涯。

大象公会起初想做成智谷趋势的形式,但方向与之相反,不是向外国企业家售卖解读中国政治的深度文章,而是向中国投资者售卖有关第三世界国家的信息。

“从传统媒体转型过来,对我来讲,更多的是解放。现在做的东西完全是自己把控的,因为时间、人力不具备,你做不到那么好,但基本上是按想做的方向去做的。”他说。

“传统媒体捆手捆脚,每一个媒体的历史会把你捆住,有些栏目在我看就是应该砍掉的,但不可能动,一动的话好多人饭碗就没有了。”这也是他选择转型的重要原因,以前在《凤凰周刊》时,他曾想把整本杂志的内容改组一遍,“但是改不了,一改就要进出人。”

走向职业自由的黄章晋,踏上新征程进行冒险时,没想到如此快就遇上禁言遭遇。

大象公会关停后,他试图找腾讯员工询问缘由,对方回答说:“大扫除”。他不断电话微信服务平台希望询问更多细节,但没人接,电话永远显示占线,“估计是很多人在申诉”。

针对此次微信封杀事件,腾讯一位公关告诉《博客天下》:“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回应也不好,不回应也不好,原因大家都懂的,你让我们说什么。”

当天,腾讯给出的官方解释是:“有许多号涉嫌色情、违法违规信息,或多次被举报等原因导致封号。”

“这种监管我能理解,但以后要吸取教训”,黄章晋说,“和以前在传统媒体做相比,我现在都不去碰政治了。政治题材不碰。”

在他看来,一些涉及政治人物的常识类话题并不算政治,但大家看了后却可能觉得会是。他表示,时事相关的选题以后还是会做,但敏感题材可能要远离。

“没有明说(哪些能发哪些不能发),突然就删掉了,删两次就知道危险了。再就是,如果有人特别反感你的文章,这个时候就要小心,人家可能去举报,举报几次就死了。”黄章晋摸索规律,小心翼翼地守护它的平台。

大象公会由锤子科技罗永浩、陌陌科技创始人唐岩以及黄章晋的一位同学共同投资成立。好友的信任和支持,并不会给黄章晋施加盈利压力,包括这一次事件之后也没有。

他甚至没有和投资人第一时间传达消息。“是别人告诉我号被封了”,唐岩对《博客天下》说,事件发生后,两人也没有什么沟通,“这是个很小的事。”

罗永浩的态度与唐岩一致。他告诉《博客天下》:“章晋跟我们不需要有交流,都是朋友,无所谓。办好,我们很高兴,办不好再去找份工作就行了。”

罗永浩和其它两位投资人偶尔会提醒黄章晋小心,希望黄章晋尽量避开明确的风险。罗永浩开办的牛博网,曾创造了一个流行的公共言说空间,但最后走向了关停命运。

遇到敏感题材时,黄章晋有时也会请教这些投资人,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黄章晋手里。

“哥伦布探路”

3月13日关停前,大象公会一直在微博微信运营,他们也有自己的网站,但网站除了一篇新春致信外,并无其它文章。

伊力哈木说,“大象公会品牌已打出来了,从新建立是一个比较快的过程,这个过程不一定在微信上。”

起初,这个团队曾为选择何种渠道发布摇摆许久,每新加入一位成员都会讨论一番发展方向。黄章晋讲究文章配图,一度想用手绘图替代摄影图,他觉得视觉效果较佳的iPad是最理想的平台,于是设想制作APP,在iPad上发布。但APP的制作进展有些缓慢,呈现效果也不完美,存在bug。行事果断的沈亮最后拿下主意,她说服犹豫的黄章晋与其闲着不如行动,于是先在微博微信推送文章、积累用户。

微博尤其微信的活跃渠道,让团队尝到甜头,运营一个月左右,大象公会的粉丝数一下涨到2万。这时,黄章晋觉得上线APP似乎没有必要,“因为APP上的功能,微信都有”。

中国一家互联网咨询公司、五季咨询合伙人洪波说,第三方平台并不可控,进驻者需遵循其规则,并自担风险。

黄章晋也意识到,必须加快APP开发,建立自己的独立渠道。他说,APP不会有日常审核,但是如果经常过线的话,会直接“被找麻烦”。

黄章晋对创业的态度一开始比较摇摆。罗永浩表示理解,“章晋年龄比我还大,所以他也犹豫了很久,他要考虑家庭,考虑稳定这些东西。最后他能有勇气走出这一步,我们都很高兴。”

创业开始前,黄章晋苦于如何讲解自己的产品,“现在看大象独特,在做出来之前,要和别人讲,却没法描述。因为你不能举任何一个例子说是什么样子。我只能讲给非常熟悉的人听,他们才能理解我要干什么。“

大象公会推出的第一篇文章是《同性恋鉴别仪的故事》,讲如何鉴别同性恋,主题由伊力哈木提供的。黄章晋觉得第一篇文章不能发力太猛,“如果一开始放自己觉得特别好的文章,反馈一般,就没有上升台阶了。”但他为篇幅长短纠结数次,有些人说要长有些人说短,最后折中选择3000字左右,大改了三次才上线。

黄章晋曾研究过美国的电子杂志《the magazine》,一些做法受其启发。《the magazine》这个深度阅读产品在设计上奉行极简原则,提倡有节制的阅读量,选题明确而独特。与大象公会主打时政不同,《the magazine》多以科技话题为主,且仅在 iOS平台推出。但这个杂志一开始就有明确的商业模式,它向订户收费,目前售价每月折合成人民币约12元,每年约125元。他的创始人曾扬言两个月(四期杂志)不盈利就停刊,结果《the magazine》一个月后就实现了盈利,目前订户达3万。

比《the magazine》棘手的是,大象公会至今还没有形成盈利模式。最初有人建议黄章晋做收费APP,定价一个月10元,一年100元。“我自己都没有付费习惯,我没有信用卡,完全没有信心收费,一旦收费别人也看不到,没有办法形成口碑效益。”黄章晋没有采纳。

他希望把大象公会做成一个品牌,不仅是文字呈现,时机合适会考虑做音频视频,订户达到30万才考虑盈利方式。

为了黏住和培育更多的用户,黄章晋边试水边反思。更多时候,他放低姿态,选择妥协。这种妥协包括话题,比如宗教现在已被黄章晋列为一个敏感题材,“因为一连串稿子被删,不敢做这个了。”

妥协也包括看似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文章长短。虽然黄章晋希望文章更长一点,但读者反馈说,嫌文章过长。黄章晋反思:“我觉得是我们自己写作有问题,文章谈到多少知识点,你把它列出来,每隔多少字就应该一个悬念。如果不会不停制造悬念,3000字就会嫌长。”

站在市场里的老板黄章晋显然更在意用户的需求和看法。这个需求从阅读体验延伸到了选题设置。大象公会的选题不只是由内部提供,用户常常会留言要求做一些选题,部分需求会得到满足。比如东莞扫黄事件发生时,很多用户强烈要求做这个话题。得知事情闹得这么大时,黄章晋一边问当地人,一边查论文,最后操作出了《为什么东莞会成为“性都”》。

有时团队会为选择别致角度绞尽脑汁,并为缺乏合适的写手烦恼,“找不到合适的作者是特别要命的一点。我们找到的作者基本上都是无名英雄。”

如今,黄章晋设想的很多内容形态还没有推出。比如他想做人物报道,“这个人够传奇、够有意思,够丰富,不需要任何新闻由头”;再就是行走,去一个城市、一个地方或者就是一段路,去观察、写细节,比如从新疆和田坐大巴到喀什的这500公里路程,五百公里经过四个检查站,乘客们都在车里干嘛,各种人的表现是什么样,他们有何身体语言,纯粹白描。

黄章晋很想发布上述这类内容,但又极怕破坏大象公会的现有特质。他强调产品内容的辨识度和统一感,害怕成为“把名字抹了就看不出来是什么了”的账号,“读者看到会感到特别突兀 ”。

文章推出后,黄章晋和伙伴们会特意在果壳、知乎上搜一下,看有没有同题的,“有时候觉得我们的存在价值,就是不要让用户被一些王八蛋胡说八道的东西给迷惑了。”

在运作这个产品时,黄章晋也在经历他此前做传统媒体主编从未遭遇过的情况,就像一次生命的旅程,充满冒险气息的奇遇与无厘头的笑料。

微信公众账号关停期间,他遇上了冒牌的“大象公会”,事后,假冒者向他道了歉。但这并不是孤例,共识网等公众账号也曾打击过假冒分子。

黄章晋在游说新人入伙时,最喜欢用的一个比方是,“我们是拿着今天的地图穿越到过去的哥伦布,我们的未来有着无限多光明的可能,只要能活下来。”

他把所有的饭局都推掉。他说,这个团队每天疯狂而又激越地工作,都相信自己是哥伦布,“如果大象这种形式能活,我这样可以摸到路的话,不光是我们发现新大陆了,很多媒体也会这么干的。我想找到更朴实的路。”

大象公会在3月21日重新开放,不少被禁言的微信公众账号也相继解封,但仍未被告知具体的解封缘由。创业者黄章晋来说如溺水重生,如果他还需要在水中游泳,除了勇气外,可能还需要更好的技术与更多的谨慎。

“以后万一我们还要碰和时事相关的热点的话,我写的时候,信息密度会小一点,把一些敏感事件稀释掉,否则会有问题”,经历过产品“休克死亡”的黄章晋渐渐意识到这个系统游戏规则所存在的边界与危险。“这次可不只是吓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