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章晋当年在拉新人入伙大象公会时,喜欢打一个比方,“我们是拿着今天的地图穿越到过去的哥伦布,未来有着无限多光明的可能,只要能活下来。”

2012年7月21日,鲜有雨水的北京迎来了一场61年来的最强暴雨,导致79人死亡,这个结果在微博上是不可理喻的。网络的各种段子、批评、谩骂和吐槽像洪水一样汹涌澎湃,差点把微博服务器给弄宕机。

image

在经历了北京那场最强暴雨之后,圈内明显感觉到,微博开始走下坡路。次年4月,黄章晋从《凤凰周刊》执行主编辞职,去了一趟新疆旅行回来后选择距离北京万达广场300米远的一套复式公寓,作为创业的起点。而“大象公会”有两位投资人是黄章晋的好朋友,罗永浩和唐岩。

网络是黄章晋寻找同事和“潜在作者”的主要方式,一旦在网上看到学有专长且见识不俗的人,不但会恨不得一口气看完他所有文字,还会把他编入“特长生组”名单。

后来,这个“特长生组”就成了大象公会的作者群和团队成员。他们都有一个基本特点——术业有专攻。学药理的懂点毛利语、对语言学颇有研究;当过公务员的谈起孙子兵法头头是道。而团队成员外的约稿作者,也都是五花八门的杂学专家,写出《“中国红”是什么红》《五角星之美国的崛起》的刘大可,是研究色彩和图像方面的专家,简直是活着的图片库;专门写男女关系的自由作者辉格,是个用200元的手机发短信和打电话的前程序员。

7个月后,大象公会发出第一篇文章《同性恋鉴别仪的故事》,以“知识,见识,见闻,最好的饭桌谈资”为标签提供原创知识性内容。大象公会的文章从“主席头”起源,谈到恋童癖的前世今生,从傍美定律谈到“支那”之死,从香烟政治经济学谈到欧洲红灯区有没有发票等。因其文章风格鲜明,尤其是文字背后的思维方法,在茫茫文海中很有辨识度,在一大堆公号中趟出一条血路。

黄章晋拥有13年媒体经验,作为掌舵人,从选题、编辑、成稿到推送时机,他都要参与把关。他在采访中提到,“大象公会是一个公司化产品,就是标准化的生产,即使把作者和媒体名字抹掉,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哪里产的。”

黄章晋出生在新疆乌苏高泉,毕业后在湖南娄底做了一名银行职员。和很多同样境遇的年轻人一样,对现实生活并不满意:“就像电影《立春》里讲的一样,小地方的生活让我感到格格不入,我知道自己再呆下去会变成一个怪物,所以一直在想办法离开。”

image

BBS 让他找到了归属感。从2000年开始,黄章晋以“魔鬼教官”的 ID 活跃在中青在线、网易北京社区、万科论坛等论坛,自称“较资深新闻民工,资深网民,长期不明真相围观群众”,就时事、历史、边疆等话题发表文章。

在那里,他如鱼得水,也结交了不少朋友,陌陌创始人唐岩是其一。他们当时都在娄底一个叫“神童湾”的聊天室,“在一个四处是恨不得挂上白围巾才够抒情的文艺范儿中间”,迅速“看上了”彼此。

黄章晋和唐岩在网易的工作都是从 BBS 上得来的。黄章晋在 BBS 上看到不爽的就骂,有一回,他写了封几万字的长信,批评中青在线的李方宣传反科学、伪科学。不打不相识,李方反而赏识他,引荐他来北京工作。等到筹备网易北京站时,李方让黄章晋推荐人选,黄章晋提到了唐岩。

后来,黄章晋老说,他很早就想离开媒体。他最爱的始终是在 BBS 上写文章,那里是知识和见闻的分享平台,一个“公会”。黄章晋认为 BBS 也训练了他,他很早就能注意到读者的反应,“不像很多媒体人……BBS 就像微博微信,你会注意到交互传播”。

世界远比想象得要辽阔。在非虚构类作品中,黄章晋最喜欢的是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西方探险家们的作品,因为他觉得他们的作品最能满足其对阅读的审美体验。“此前的探险家,靠的是勇气和体力,缺少知识和理性的魅力,此后的探险家,他们背后的科技力量太过耀眼,几乎不给他们任何个人英雄主义的表现机会。”
image大象公会的产品可谓黄章晋《凤凰周刊》做的报道的一个极致体现。在《凤凰周刊》,黄章晋策划的国际报道向来以视角独特、行文独树一帜见长。

其实早在2008年前后,黄章晋就想以书代刊,做一本比较厚的杂志。选题和新闻没关系,基本不能提供信息服务。他觉得周期越长、越慢的媒体,气质趣味越重要,而周期快的,比如说网站日报,是提供具体的、功能性的信息服务。

“传统媒体捆手捆脚,每一个媒体的历史会把你捆住,有些栏目在我看就是应该砍掉的,但不可能动,一动的话好多人饭碗就没有了。”这也是他选择转型的重要原因,以前在《凤凰周刊》时,他曾想把整本杂志的内容改组一遍,“但是改不了,一改就要进出人。”

黄章晋认为,国内时政类的内容做得非常非常差,特别浅薄,被眼前的、事件性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想过很多次,怎么去改造一本杂志。他的兴趣一直不在“硬新闻”。但是谈刊号、交管理费太麻烦,广告、发行也都需要一套人马,最终他还是等了几年才开启创业生涯。

当黄章晋开始接触国际新闻时,尽管仅仅学会了遵从最基本的技术规范,就无可避免地发现,以前由《参考消息》之类搭建起世界观,并不比一直呆未庄的阿Q对城里的看法更高明。

而创办大象公会,只要考虑人力成本和稿费成本。推出的第一篇文章《同性恋鉴别仪的故事》,讲如何鉴别同性恋,主题由伊力哈木提供的。黄章晋觉得第一篇文章不能发力太猛,“如果一开始放自己觉得特别好的文章,反馈一般,就没有上升台阶了。”但他为篇幅长短纠结数次,有些人说要长有些人说短,最后大改了三次才上线。

大象公会的文章从某种程度上也像电影一样是沉浸式的,但是同样的文章,让别人来写,字数会是大象公会的三倍以上。在黄章晋看来,浓缩的东西或者易传播的东西,不代表它所花的时间不够或者深度不够,做短比做长更难,你要节约读者的时间,你就需要多花时间。

大象公会的受众偏高知一点。第一年的时候,女性用户只占22%,然后用了两年的时间,终于把女性用户的数据提高到40%。根据他们之前的一份调查,一般是25岁到35岁之间的高级知识分子群体,男性居多。如果考虑到对这个问卷最有兴趣的人是偏年轻的这个因素,用户的真实年龄可能比调查报告的年龄还要更大。大象公会曾经组织了一次读者见面会。那些读者里,五个人至少有两个是社科院的,研究机构的特别多。

而这部分群体显然不属于狂热型的用户。通常情况下,如果25岁以下的用户,是可以运营的。黄章晋觉得:“我们和知乎、果壳有重叠,和《好奇心日报》有重叠。但是和世相、南方周末,情感类、文学类的距离远一点。”按理说,后者更易于让人产生共鸣,也更安全。”

朋友和菜头写过一句对“大象公会”的定义,流传很广:70后知识分子的趣味。但黄章晋正在努力淡化过去年代在“大象公会”和自我身上的印记,他组建了 85后、 90 后的团队,并把和这些年轻人共事当成动力。

“严肃八卦”是黄章晋看得比较多的公号,而大象公会的选题,不讲意义,只关注一件事有没有意思。甄别话题,选择题材,可以说是大象公会唯一的强项。用黄章晋的话说就是"没有同类的竞争对手"。

在大象公会,黄章晋招的人更大程度上是偏研究型的写作者。“他们喜欢看什么东西,纯粹因为是好奇心,有很好的问题意识和学习能力。文字表述挺重要的,但是相比学习能力和选题意识、好奇心,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黄章晋的好奇心很重,所以大象公会呈现出的标题70%都是以“为什么”开头。作为一个生产内容的团队,尽管团队觉得这种标题模式显得没文化,但也确实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标题,因为大部分文章的确是在回答“为什么”。

“中国人的数学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为什么东莞会成为性都?”甚至还有“为什么公章是圆的”。仅问题本身就让读者挠头,但黄章晋觉得,它们都是真问题,“从已经熟悉的世界里挖出各种各样有意思的疑问。”

提问考验好奇心,回答则需要思维方法。“方法论是慢慢形成的。提出一个现象,概念要先定义清楚,是描述式或是举例式,总结出一些特征,再进行分析和梳理。”大象公会的文章往往应用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在表象背后挖掘社会性、制度性原因,比如,川菜湖南菜流行是因为近些年来人口流动的趋势,人口输入地的粤菜、杭帮菜就没有大行其道。

虽然几经艰难,由于黄章晋在新闻圈的名气,加上密集的信息呈现和别致的角度分析,大象公会很快在活跃繁盛的微信丛林中脱颖而出。

殊不知,离他开通微信公众号正好100天时,危险悄悄来临。

2014年3月13日当晚阵亡了一批微信公号,包括网易“真话频道”、财新“旁观中国”、财经“罗昌平”、“共识网”、“大象公会”、“荐读”等政经账号全部被停止一切服务。

关停当天,黄章晋无法打探出账号被禁的明确缘由,更无法确知“大象公会”在微信丛林里的命运走向。黄章晋猜测,账号被封可能与发布的两篇文章有关。一篇是由伊力哈木•伊沙克用I.Issak这个ID发表的《你们以后都别TM问我这些问题》,文章描述这位新疆维族青年民族身份被人误认的经历。

这篇文章发出后,伊力哈木被一些人留言说成是民族分裂分子。看到员工被恶语诋毁,黄章晋当时气坏了,并与对方讨论了一番。随后,大象公会又发布了一篇描述新疆状况的文章。几个人曾打来电话要求删文,黄章晋没有妥协,“我说让他们自己删,我不会删。”

当时黄章晋决定发表新疆状况的文章时,他和其中一位投资人、他的同学曾有过分歧。“他说不要上,我说一定要上,关了就关了吧,最后我下这个决定时,我也没管他的钱。”

在那一刻,职业新闻人的印记与对时事的自信判断在黄章晋的内心占据了上风,在做下这个决定后,这位有着13年媒体经验的老兵没有意识到,这个系统接下来将给大象公号带来惩罚。

大象公会关停后,他试图找腾讯员工询问缘由,对方回答说:“大扫除”。他不断电话微信服务平台希望询问更多细节,但没人接,电话永远显示占线,“估计是很多人在申诉”。

针对此次微信封杀事件,腾讯一位公关告诉《博客天下》:“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回应也不好,不回应也不好,原因大家都懂的,你让我们说什么。“

其实黄章晋一直提醒自己要把握尺度。此前有几个选题,做了一半快做完了,“怕风险就没做了”。大象公会原本想操作一个秦城监狱的选题,采访了很多人,甚至把监狱内部的图都全部手绘出来,比如进去会经过哪些门、怎么审你、你是什么级别住什么房间、一天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还原房间的高宽和摆设,但后来放弃了。

image

大象公会在2014年3月21日重新开放,不少被禁言的微信公众账号也相继解封,但仍未被告知具体的解封缘由。经历封号事件之后,黄章晋表示以后不碰政治。

在他看来,一些涉及政治人物的常识类话题并不算政治,但大家看了后却可能觉得会是。他表示,时事相关的选题以后还是会做,但敏感题材可能要远离。

“没有明说(哪些能发哪些不能发),突然就删掉了,删两次就知道危险了。再就是,如果有人特别反感你的文章,这个时候就要小心,人家可能去举报,举报几次就死了。”黄章晋摸索规律,小心翼翼地守护它的平台。

罗永浩和其它两位投资人偶尔会提醒黄章晋小心,希望黄章晋尽量避开明确的风险。罗永浩开办的牛博网,曾创造了一个流行的公共言说空间,但最后走向了关停命运。

为了黏住和培育更多的用户,黄章晋边试水边反思。更多时候,他放低姿态,选择妥协。这种妥协包括话题。2015年9月8日,大象公会搬家,东西还没收拾完,选题会就在堆满杂物的客厅开始了。黄章晋想写篇阅兵的,没人点头,搁以前,他会由着自己的性子,但现在不得不从了大家。那天他们最终定下的选题是:日军为什么爱说“大大的有”。

对于文章中的态度,也有读者反感,尤其探究龙图腾的起源为猪的文章,着实伤害了一些人的感情。黄章晋不太在乎,“反正是没心没肺的人。”在他看来,“熟悉的事情被解构,你会感到痛苦,要花费非常多的精力重新定义它。”

其实大象公会对读者也有自己的设定,“他们不会在成年后自动封闭了对世界的探求欲望和好奇心,他们是从精神上和心灵上不那么中国的中国人。”

不料,故事似乎在2021年7月14日戛然而止,有网友爆料称大象公会、黄章晋等在微博、B站等多个平台的账号已被封禁或处于停用状态。黄章晋当年在拉新人入伙大象公会时喜欢打比方,“我们是拿着今天的地图穿越到过去的哥伦布,未来有着无限多光明的可能,只要能活下来。”

参考资料:

[1]《大象公会的祛魅方法论曹忆蕾》,杜强,南方人物周刊
[2]《公众号的罗曼蒂克兴衰史》,刘主任
[3]《大象公会百日:一次重生梁君艳》,王致远,市界
[4]《专访胡泳:关于媒体人创业,一切都在未知之中》,邹思聪,亚洲周刊
[5]《知识,互联网和钱(二)》,郭玉洁,正午故事
[6]《那些离职创业的主编们:现在都做得怎么样》,吴丹,创业家杂志
[7]《黄章晋:一篇高质量、高传播文案的打造过程》,黄章晋,场景方法精选
[8]《世界观从这里开始》,黄章晋
[9]《黄章晋 | 大象公会不仅要吸引公知,还想抓住小镇青年》,刘俊,新榜
[10]《黄章晋: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广大》,大象公会
[11]《掌门人黄章晋和“大象公会”背后的学术特工小分队》,陈淑芝,都市快报·文化壹周
[12]《大象公会:一个严肃的微信公众大号是如何养成的?》,王珊珊,好奇心日报
[13]《大象公会黄章晋:经营一群中国最聪明的人也是件很苦恼的事》,永迪,创业邦
[14]《如何把文字制造成像鸦片一样的产品》,黄章晋,36氪
[15]《我采访了13个成功的创业者,发现一个共性》,郝景芳,童行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