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二
我与蓄洪区的 20 年
讲述人:四酱
最近,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郑州暴雨事件,为所有受到天灾影响的朋友担忧。随后,大家开始好奇,洪水都到哪里去了?
这时“安徽泄洪”冲上热搜,很多人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些泄掉的洪水,是冲着安徽去的。
而那里,就是我生活了 20 年的地方。我是淮南人,见证过 2020 年的泄洪,我对淮河水情的关注,已经刻进了基因里。
今天,我想把泄洪的事情讲给你听。
*泄洪:当河流湖泊水位上升达到洪水警报线,就需要人工打开缺口,向规定的地区引流洪水,来减少对水域周边的危害。而安徽作为全国蓄洪区最多的省份,蓄洪区的数量达到 24 个。其中,皖南主要是长江的蓄洪区,皖北是淮河的蓄洪区。
今年扫墓,我们找不到家里的坟了。
今年年初,我们家去家附近的蓄洪区上坟。看着淹成荒地的田埂,我们来来回回都找不到坟头在哪里,连家里老人都认不出来。
最后找到的时候,发现本来在第一道坝附近的碑,已经被水推到第三道坝上去了
再过几年这片地彻底平了,这些坟,就真的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这可能就是生活在蓄洪区的人的宿命吧。
电厂及远处的水塔
这些年,每年夏天,我和爸爸站在大桥上,看着汛期被淹没的农田,他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
“你不知道当时 98 年泄洪有多厉害。 你不知道啊,你还太小了。98 年这下面只有水啊,连树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从飞机上俯瞰合肥附近摄于 2020 年 8 月 1 日图源微博 @啾星专业喂奶员
泄洪很特别,特别就在于人们能亲眼看到水是如何将自己的家园在一瞬间毁灭的。如果是发洪水,大家在洪水破坏期间都在顾着逃命,只能看到洪水以后一片狼藉的样子。
但是泄洪,你甚至可以搬个凳子,看着你栽在堤岸上的小树是怎么一点点被吞没的。
这一切就好像是电影一样。
我常听家里的老人说,以前蓄洪区政府的一些百姓官们,在炸坝现场,看着洪水把自己治理的农田村庄淹没时,会从坝上奔下来,和百姓们一起抱头痛哭。
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发生在全国各地的蓄洪区。
年轻人因为泄洪惆怅很久,年纪大的人会想着赶快先把地翻一翻。
我们家住在电厂里。电厂的一侧是农田小镇等聚集的蓄洪区,另一侧是受到保护的城市。从我们家到蓄洪区,直线距离开车只需要十分钟。 我第一次对“泄洪”有概念,是在 2015 年。当时我读初二,第一次听说王家坝负责蓄洪、泄洪,也像这两天很多人第一次听说安徽泄洪一样震惊。
我对我妈说,我想去看看王家坝,它离咱们这么近,竟然是这样的蓄洪区,要付出那么多。
我妈当时一边洗碗,一边指着淮河的方向,很平静地跟我说: “想看洪区?我们这边不都是吗?你以为我们被淹只是下雨下的吗?”
淮南市区内拍摄于 2021 年 7 月 16 日晚
一般来说,地方政府会有判断,意识到今年水情严重,可能需要泄洪,就会开始提醒大家要注意了。
而且有时大家看看河岸附近的水文柱、看看水离堤坝还有多少,心里其实也能知道大概的情况。
这样,人们可能就会做两手准备。比如说种地时不选择长时作物,而是改种一些易成熟的蔬菜,然后陆陆续续打包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
去年最终决定泄洪的 2-3 个星期前,相关工作人员就几乎成天守在坝上,我以前的一个师兄就坐个小船在河上测水位。
最后几天,水就这样漫上来,把水文柱一根根吞没。
淮河沿岸拍摄于 2020 年夏天图源:飞鱼
车行渡口首先关闭,再然后是人行渡口,紧接着全流域戒严,禁止无关人员靠近。所有海事活动暂停,渔船回锁,只有海事巡逻队日夜巡视水患情况。
到最后,水漫过一道坝、二道坝,最终在来到三道坝之前,泄洪命令就下来了。
接下来就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那样:撤离、破坝、淹没。
于飞机上俯拍安徽合肥拍摄于 2020 年 7 月 20 日图源:微博@凤殿一直在
蓄洪区住的大多是务农的中老年人。他们一般先撤到附近城镇的学校之类的地方,安置一个月左右,水退了之后,再回到原来的住处。
看到自己的家被水淹没,有一些相对年轻的人会伤感自己从小生活过的轨迹都没了。年纪比较大的就先想办法善后,把还能用的挑挑拣拣,赶紧把地翻一翻再继续种。
大部分时候,受灾情况最严重的都是农田,其次是房屋,还有一部分是牲畜受损。
去年就听说凤阳那边有人家走丢了十几只羊,都被淹死了。
我看到人们面无表情地撤离的时候,会觉得连跟他们说一句“你们好伟大”都是讽刺。
补偿政策的标准是合理的。但是在巨大的损失面前,最后到手的补偿,对他们来说可能都只能算是一点安慰。
文件来源:
安徽省财政厅政府信息公开专栏《关于印发2020年蓄滞洪区运用补偿范围、补偿对象及补偿标准等有关事项的通知》
虽然这里是蓄洪区,但是只要政府允许,很多人还是会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因为再怎么样,这里都是我们的家。
而且,安徽全省 24 个蓄洪区,去年在泄洪和灾害的共同影响下,数百个县里最终只有 10 个县没有受灾。这就意味着,除了泄洪保的主市区以及个别县地理位置没有受到影响,其他地区都受到很大冲击。
如果真的要大家搬走,一个省的人,又要走到哪里才算结束呢?
之前我去洪涝受灾区走过,在一栋楼的楼道外遇见一位爷爷。他光着膀子,在离我一两米的地方拖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被泡烂的椅子,从楼道里往外走。
他身后应该是他的老伴,正从家里拽出一根晾衣绳,准备在楼道前晾晒被浸泡的东西。
一位穿着防护服、拖着一桶 84 消毒水的消杀人员走过来,准备再次消毒。
不远处有四五堆垃圾,全是一楼住户在洪水退去的一个星期内清理出来的。我走到楼道里,整个一楼都弥漫着水腥味,两户人家都把门开着通风。
我只扫了一眼,屋里已经简单收拾出地方了,但是墙上的水渍还是明晃晃的。
洪水退去后,剩下的,就是人们用时间慢慢弥补泄洪所带来的损失。
淮河水灾越来越多,我已从“震惊”到“习以为常”了。
以前我的祖父母就住在淮河沿岸,我每周都会去看他们,基本可以说我的成长是“与淮河为伴”了。家里人很担心小孩去河岸玩会有危险,所以一直不允许我跑到堤坝旁边去玩水。
我读小学时,有一次班级组织去淮河边上植树,那是我第一次真正靠近淮河。当时我兴奋地往河边跑去,吓得老师跑上来拉住我。
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一直陪伴着我们成长的河而已。
一起逛时,她拉起我的手,对河中岛的渔民挥手打招呼。
在夕阳下,淮河的水面波光粼粼。
后来老师把大家都叫在一起,对所有人说:“孩子们要记住,这是我们的母亲河,供我们生养的母亲河。”
她背对着我们,身后有渔船冒着黑烟行过。
淮河,以及被淹没的河心岛,摄于 2021 年 7 月 25 日
那时我对淮河的记忆是纯粹而美好的,没有一点忧愁。2010 年之后,淮河流域的水灾越来越多了,现在一提到淮河,我想到的主要都是水患,还有两岸的农田。
已经很难再有最初看到淮河的时候,那种只“欣赏”的美好感觉了。
很多人,包括安徽本地人,也是这两天看到安徽泄洪的话题,才明白当地的农民做出了多大牺牲。
但是这样也好,这里人们的付出总归是能被看到了。
安徽晴天里的天空
我们都知道,选择在安徽泄洪,也是不得已之举。
安徽位于长江、淮河中下游。上游的河南是人口农业大省,而下游是江苏等中国地势最低的几个地方,肯定承担不住全中国的水情。
而且泄洪会对华东经济造成重大损失。所以最后,还是只能把大部分蓄洪区划在了安徽。
每年看到农田被淹没,我也已经从“震惊”慢慢到“习以为常”。
对于水什么时候退下去,我们基本上都心里有数,也明白到明年这个时候还会卷土重来。所以就算洪水褪去后,我们也不会有太多“劫后余生”的感觉。
只不过是现在每次一下雨,我第一件事都是担心淮河的水位。
最近又要有台风了,我每天都在牵挂着汛情的信息。
我妈都笑我说,你可以直接去海事上班了。
编辑按
在寻找采访对象的过程中,我发现,洪水对于很多安徽人来说,因为经历多了,已经成了无心再刻意去讲述的事件。
而今天文章的主角四酱,在和我聊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一点:
很多上了年纪的亲历者往往不愿意开口,但很多年轻人又都对这样的问题不关注也不了解。
其实,承担着泄洪的也不只是安徽人民。
据中国水利部发布的《国家蓄滞洪区修订名录(2010年1月7日)》,我国主要蓄滞洪区有 98 处,主要分布在长江、黄河、淮河和海河四大河流两岸的中下游平原地区。
就好像,痛苦是恒定的,只不过是有这么多地方的人们,在互相分担着。
在聊天的过程中,随着四酱的描绘,一个个场景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鸡皮疙瘩几乎就没消失过。
我不是为悲惨叙事动容。
真正让我感动的是,在经历“摧毁”之后,那些在生活重建过程中慢慢流露出来的,人的顽强。
但“顽强”并不意味着不辛苦。
我和四酱聊到凌晨。最后她说:“我们年轻人能做的不多,无非是让过去的牺牲被知道而已。”
这也是我,想写下这篇文章的意义。
这里的人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被看到、尊敬、铭记。但至少,这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