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刀”一词,因为疫情期间一个女作家而成为专用词。

中国的历史足够长,所以差不多所有事情都能找到一句相应的古语。比如“风起于青蘋之末”。或者这也只是人类永远的毛病,所以《圣经》中也有一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也许所有事情都有迹可循。

十年前,我很害怕重庆,觉得那地头上的歌,唱得人心惊胆战。虽然我一直盲目乐观地相信既然经济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那么就算要走一段回头路也应该不至于回头路会走得那么远,但其实谁知道呢。

没过两年,我到浙江工作,来的第一年,全校开开心心过圣诞节,好多学生还摆一堆苹果到老师们的办公桌上,也有班主任给同学们买苹果。在这一天,学校食堂供应的全是西餐,两三千师生进餐的食堂,刀刀叉叉摆一地,一片异国风情。我一四川土著,哪见过这场面啊,觉得果然是沿海地区、果然是私立学校,浙江土著和我老家果然不一样。第二年,突然就有通知,学校等单位不得过圣诞节……其乐融融的圣诞之夜、丁丁当当响的晚餐,立马消失,天地一片清明——直到今天。

那时就在想,这风气恐怕要持续好一段时间了,小一号的重庆模式应该会遍及神州。

我知道这一天可能会来,我不知道会来得这么快,而且这么深入,这么多人短短几年就这么热情进入。——就像我曾经以为重庆式唱歌是人们没办法,毕竟在我身边,就没听到一个人觉得自己愿意这样去唱歌。

近年、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如果我们希望我们闭关锁国唯我独尊,那么没问题;如果我们还是想融入世界与现代文明为伍,那么,很多事情,都是典型的递刀。很多做法,就像六神磊磊前两天所说,爱国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被某些二逼一搞,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爱国了。

比如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都给新生附赠一本《老人与海》,这样一个完全很正常甚至很励志的做法,这是一本可以把主题简化为“但问耕耘,莫问收获”“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小说,竟然可以被火眼金睛的网友看出崇洋媚外,进而给清华算总账,“一如既往地跪舔西方”,他们的理由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就找不到一本送给新生的书,要找一本外国小说?而且还是美国人的。

这是什么脑回路啊?我就想问这些网友一句话:你发送你这些谴责内容的工具,比如手机、比如网络,是不是西方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用它们?为什么不随身带上毛笔、粗纸,然后满街贴上这些话啊,用什么网络发什么信息?还有,为什么不谴责清华通知书不用马车送?

比如德国记者在河南的遭遇。不管有没有做到,至少在口头上,新闻自由是世界通识,像人们这样去干涉、羞辱记者甚至可能发生肢体冲突的事件,而且还有官号也参与号召人们去“围观”,简直就是丑闻。这是与世界主流通行观念为敌,是什么样的愚昧脑子才能理直气壮、而且充满伟大的正义感喜气洋洋地做这样的事情?就算是想干扰别人的采访,至少也用点委婉的手法啊,这样严重的明目张胆的新闻干涉,不是递刀是什么?这事传扬出去,就是坐实我们的新闻不自由。别人本来是想关注水灾情况,却免费看到记者在现场的遭遇,这遭遇是让人们更欣赏我们的爱国精神呢,还是更心怀疑虑?

比如鸿星尔克。非常清晰地看出这些人只管情绪,绝不管事实,而且见风就是雨,拉都拉不住的缰绳。我能理解到第一步,即,听说捐款,立马感动,好人好鞋啊。我不能理解的是第二步,有人确证鸿星尔克是外国法人独资,目的是为了免税或在境外上市……按清华送一本《老人与海》就是崇洋媚外的标准,鸿星尔克这做法,难道不是薅社会主义羊毛的奸商?只有一个解释:这是两批网友,他们的脑回路不一样。至于冲到别的品牌直播室掀桌子的现象就更匪夷所思了。鸿星尔克也是心大,竟然不去想想这把野蛮之火有可能反噬?热烈万丈的祖国人民,会热烈万丈地捧着你,自然也必能热烈万丈地抽死你。而且,就像他们认为笨不可怕,可怕是有谁指出他们笨;他们莫名其妙捧你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果你对不起他们或他们认为你对不起他们,他们那脆弱的自尊心加轻易热烈万丈的习惯,将会对你进行加倍的审判,然后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比如让杨倩滚出中国,仅仅是因为她晒过自己的国外品牌用品。为国争光的奥运首金,居然还抵不过使用非国货??而且,因为她没用国货而叫她滚出中国的网友中有使用苹果手机发送信息的。果然是所有的刀锋都向外,自己就没关系。据说第一个意识到可以叫杨倩滚出中国的网友可能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年轻……我真不意外。想想这十多年,我们的教育是啥状态。如上所说,我2014年到浙江还能过上圣诞节,2015年就不行了,现在,六年过去,如果有一个孩子我到浙江时他就上初中一年级,那么,他今年就高中毕业了。圣诞节消失的这六年,正是他们真正懂得认知这个世界的六年。六年前小学的他们还太小,六年后他们竟已如此苍老。其实圣诞节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圣诞节消失的原因。

至于真正应该关注的,我们都默契地保持沉默,从有关部门到媒体到网民,甚至到当事人和当事人家属(因为有的当事人应该已经永远不能说话了)。

我相信很多人都在等待有的数据或至少一个说明,到目前为止,或许是我视野不够,还没有看到任何一个正式说明,在那个淹没的隧道里,共有多少车、多少人,所以也就没有多少人逃出、多少人没能逃出的数据。它一定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因为我每一次开车违章,都被拍得如此清晰,于是我充分相信我们的公路系统的数据绝对非常精准。我想,是因为事情正在流程之中,还需要一个时间,到最后一定会有一个有说服力的说明,因为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是把人民的生命放在第一位的政府。

在此之前,每一个含含糊糊的地方,都是一把刀,插在人们的心上。这把刀,既痛苦又委屈,但没有人敢伸手把它拔出来。

有人举出当年温甬线动车事故的媒体报道来对比今天。十年过去了,我们看到,当年的那些报道,并没有成为递出去的刀,反而成为今天人们怀念的内容。当年的那些报道,恐怕对高铁的良性发展起着围观者说不出但一定存在一定有专业人士能说出的正面作用。如果它真是刀,也必然是手术刀。

不管发生多少事,我还是盲目地乐观,所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唐德刚的“历史三峡论”一次又一次让我对世界充满信心,社会总体上的发展让我确实对世界充满信心,“人们总归愿意过更好的日子而不是相反吧”这个人性本能也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信心。

我相信人的天性里都有求真求善求美的基因,如果它们暂时没有出现,那是因为它们没被唤醒,而不是它们不存在。包括谴责《老人与海》的同胞,包括“围观”记者的同胞,包括动不动叫这个滚那个滚的同胞。

我唯一不能解答的问题是:几乎所有的人们都是如此聪明又如此懦弱,谁来负责唤醒潜伏在我们生命中的这些基因?

就像那个故事,一群米老鼠苦恼楼里的猫,一起商量对策,一只老鼠突然大喜,说我想到办法了,我们在猫的脖子上挂上铃铛,它一动我们就知道它在哪里了。——解决方案很完美。

问题只剩下一个:谁去挂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