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敬重的一位南京人,曾经在南京大学执教多年,现已移师浙江大学的杜骏飞老师,昨晚在他的公号“杜课”中发了一篇文章,《把段子送给疫区人民》。
其中有一个段子是这么写的:在一个群里讨论学术问题,大家七嘴八舌,一分钟都安静不下来。我沉声说道:“我刚从南京来。”瞬间,大家沉默了。这个场面,很像是摩西向水里伸杖,分开了红海。
杜老师是一个睿智而幽默的人,与他在一起聊天是很开心的事情。但这个段子却不怎么开心。
这个隐喻很奇怪。在《圣经》故事中,摩西是把以色列人从埃及带出去,要寻找上帝许给他们的“流着蜜和奶的地方”,也就是他们的故乡以色列。所以摩西带着以色列人,一路艰难险阻,去寻找自己的家园。
但是事情反过来了。对于南京人来说,即便南京并不是他们“流着蜜和奶的地方”,但是这里是他们温暖的家和家乡。但他们中的很多人,回不去。哪里都是走不出的埃及。
因为他们手机里的码,都变成了黄码。他们来自于疫区。尽管当他们离开南京的时候,还是绿码,尽管他们有核酸证明,他们有一切的手段可以证明自己的是一个健康的南京人,但是他们还是回不去他们的“以色列”。
看见一个抖音视频。一个开着苏A牌照的南京人,计划了一场完美的草原之旅,当他到达内蒙古的阿尔山之后,一切都成了泡影,景区不让进了,宾馆不让住了。他带着一家老小,只能返回。2400公里的路,他已经走了1400公里,却没有一个旅馆愿意接受他们,他们只能全家都睡在车里,一路狂奔。
到了南京之后,又会是怎样的际遇呢?
这自然不是一个独立个案。在微博上,许多在外地的南京人,都在哀嚎:怎么能转绿码?他们得到的回答是:回去南京转。
那么如何才能回南京?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对他们封闭了。那一家从内蒙古阿尔山仓皇逃窜的人还是有福的,他们起码还有属于自己的车,能够住在车里。
但对于南京人来说,这还不够。外面的人的调侃更加生猛。连路过南京的人都要隔离了,南京人还要戴着绿码上班。
南京人的心有多大?
问题还在于,连南京人都要歧视南京人了。在一张微信朋友圈的截图里,一位南京姑娘因为顶着黄码,即便她是严重的胸椎爆裂性骨折,却没有任何一家医院愿意收留她。
我仿佛看见了2020年的武汉人。在电影《黑客帝国》里,因为母体的系统错误,基努里维斯看见了一只黑猫,他说了一句:Déjà vu。
似曾相识。系统错误。
从2020年2月,到今天,疫情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半了,核酸检测与疫苗接种的普及率已经很高了,我以为,对于新冠的疫情的恐惧已经过去了,人们已经学会了和疫情相处,最起码,当面对疫情的时候,不会再那么恐惧、惊慌、歇斯底里。
但什么都没有改变。
当年全国对武汉人的猎巫,变成了今天对南京人的猎巫。什么都没有改变。
南京人是全都感染了新冠病毒吗?南京已经变成了一座僵尸之城了吗?所有的南京人都已经感染了变种剧毒了吗?
好像还没有。截至7月26日24时,也不过才112例;全国也不过才125例。
那么南京人为什么变成了过街老鼠,处处被歧视,处处被驱赶?
因为恐惧,因为矫枉过正的地方性全民防疫,因为扭曲的地方政策和公众心理。与去年对待武汉人的状况,并无二致。
在疫情如火的宣传和恐惧之下,各地对待疫情从来都是变本加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而所有的基层,下至民众,在恐惧的心态中,全然扭曲。眼中只有疫情,心中毫无人性。
我当然可以理解对疫情的恐惧,甚至,我可以理解出于对南京已经成为“疫区”,人们对南京又增加了一层恐惧这样的心理。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应有合理的方式可以控制。既然有核酸检测,那么就可以针对南京人再实施多一次核酸检测;既然有绿码,那么就应该让绿码变成一个公共通行证。
公共政策,应当对于所有人都公平,都有效,都应验,才可以称之为公共政策。而公共交通、商业设备、公共设施,应该对所有人都有效,才能成为一个全国一致的国家。
当一场灾难来临的时候,才是考验一个群体、一个地域和一个国家的凝聚力的时候。
前几天,我转发了易中天老师赞扬河南人的视频,我说,中原有侠气。我平时和我的河南朋友调侃,总喜欢开开地图炮玩笑:千万不要相信一个河南人。可是我知道我的这些河南朋友,他们爽直、英气、有侠风,是可以过命的朋友。而不管河南官府此次如何作为,河南人是担得起中原侠气的模子。
但不仅仅是中原有侠气。我们中国人向来都是有侠气的。危难之中伸手救援,别人落难之时慷慨解囊,给困顿之中的人以温暖和庇护,这向来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古风。
现在怎么了?去年的武汉人,今年的南京人,一场疫情,是把我们打回了冷漠无情的民族的原形了吗?因为不仅仅在官府之中如此,在民间中,对于那些疫区来的人的无情、驱逐和凶狠,比官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例子就不用举了吧?听着伤心。
也许现在对待南京人没有这么明目张胆,毕竟中央出过文件,明令禁止。但是这并不妨碍对南京人的禁行、禁住、禁食。
我不知道这些被困的南京人是如何、将如何渡过这样的难关。在现代社会中,饿死冻死的事情大概是不会有的。但是当他们精疲力竭,突破各种艰难险阻,忍饥挨饿回到南京的时候,大约都带着对那些他们逃离的地方的怨恨与诅咒的吧。
在一场官府主导的全民坚壁清野的抗疫战争中,每一次疫情的爆发,都是一批伤心的人、一批被歧视的人,一批怨恨的人。我们就算最终彻底打赢了这场战,剩下的也不过是破碎的河山。
对于自己的同胞,从来都应保有恻隐之心,关爱之心,与同理之心。他们是来自于疫区,他们的确可能是感染者,他们确实带着风险。但是,恻隐之心,能够让他们衣食无忧;关爱之心,能够让他们心怀感激;同理之心,能让他们传递别人给他们的善意。
当遇见一个来自疫区的人的时候,所应当做的是帮助、协助和救助。帮助他们返回家园,协助他们解决问题,救助他们逃离灾疫。没有感染的,尽快帮他们回家;受到感染的,尽快帮助他们就医治病。
人道主义,是对待疫区来人的最根本、最彻底也最基本的原则。这也是我们,对于和我们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国家的同胞的应有之义。
因为我们是一个人群,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我们如何凶恶地对待别人,别人也将如何对待我们。
然而,并不是。我们把一个接一个的地方,变成一个接一个的伤心之地,愤怒之地。我们把同胞,变成异类,变成敌人。
鲁迅曾在一首玩笑诗《我的失恋》中写道: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
他可能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真实的情况。在这场疫情中,我们人手收到一条赤练蛇。而我们本来,是可以收到玫瑰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