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晓晴 / 摄影:Ramsey Au

身处这时代做中学生,是什么感觉?

曾经在 2019 年参与社运的中四生朱古力(化名)答:“很压抑。”学界现已所剩无几的其中一个中学关注组之中,他是唯一一个坚持留下来的在校成员,“步步惊心,对未来睇法比较灰,不会再在这间学校里抱持任何希望”。

至于抗争组织贤学思政的中六义工 Kelvin(化名),曾被要求以校内服务“改过”换取不因罢课记缺点,他的形容词则是“与世隔绝”,“以前经常说,学校是社会的缩影,缩影就是再不会讲政治吧,同社会一样”。

经过一年的取缔、惩治、清理门户,香港教育终于迎来一个经“完善”及“优化”的版本 — 推崇批判思考的通识科被杀,换成以习近平讲话“视频”当教材的公民与社会发展科(公社科);一度如雨后春笋出现的数百个中学关注组,逐一停止更新及宣布解散;曾经在操场罢课、挂横额的学生,被要求参与校内服务“改造”计划,以换取不记缺点。

一班历经政治觉醒的中学生,在学校“新常态”之下,将如何自处?

img

2019 年,立场新闻资料相片

罢课“改过”服务计划

“我学校算是有商有量,可以接受。”访问开始前,中六生 Kelvin 数次满有信心地说。他来自一间较开放的本地中学,2019 年社运期间老师与同学自由地在社交媒体转发新闻、公开换上黑色头像,校方亦愿意开放操场供学生罢课。

当年的校内圣诞联欢会上,两名学生在舞台上突然演唱本地说唱歌手 JB 于 2019 年的作品《Fxxk the popo》,校方遂熄咪记缺点,并禁止涉事学生再参加音乐日。当时觉得“系咪痴线㗎”的Kelvin,现在改变了想法,“相比例如元朗信义等学校,我学校叫在有限度之下,做一个惩罚啰。”

img

中六生 Kelvin

谈吐成熟的 Kelvin 苦笑指,两年以来,无论学校、朋友,还是身边整个社会,都无可否认地多了一条难以言喻的红线。他就读的学校 2019 年仍愿意让学生公开在操场罢课,去年有天却突然召集所有曾罢课学生到礼堂,宣布一项“改过”计划。

“入礼堂,他们跟我们成班人说有个计划,再给了本小册子我们,有几个义工服务给你选,例如清洁教堂,若做够了某一个时数,你就不用记缺点。”礼堂内都是曾因政治原因参加活动的学生,新计划没有出家长通告,他也记得,服务计划的名字叫“行为改造”。

“即使最终计划也不了了之,但有少少秋后算帐的感觉”,Kelvin 不得不承认, 被自己形容为“开放”的学校其实已出现了转变。

img

资料图片,图中并非文中所述学校

不谈政治的师长

转变得最明显的是老师的态度。

2019 年至今共有 4 名教师因反修例风波而被钉牌,局方指,不少教师被投诉在“社会动乱”期间,于社交媒体发表“偏激、 带有强烈仇恨”的言论,包括支持或鼓励学生参加政治集会、拉人链等活动,即使只是将转发贴文,或仅于私人帐户发布, 仍属“专业失德”。

Kelvin 表示,即使就读学校内的“肃杀味”相比其他学校不算强,但老师亦明显变得更谨慎、更有距离感,头像从黑色变回日常照,私人帐户亦尽量避免分享新闻,与不相熟的学生聊天时,也不会提及时事和政治事件。

记者想起学生时期,通识科《今日香港》必会提及的社运事件,问起上堂还有没有教占中、保卫天星码头,反高铁等历史。

“占中?不会特别讲,可能这些不是教学重点,老师就会略教,或者不教。”尾二一届通识学生 Kelvin 指自己知道占中“87 颗催泪弹”,也知道“旺角黑夜”,不过同学们就不会特别了解已过去的社运事件,“我们认知就只到 2019 年,他们都不会想听(之前的事件)…尤其是现在政治这么肃杀,我也会尽量避免讲这些。”

img

2021年4月26日,通识教育科文凭试开考。

当大人、小孩都不愿再谈及过去,似乎就是历史被遗忘的开端。“我又觉得社运史不会消失,但一定会被人抹黑,以假新闻洗走真历史、教材慢慢改改改”, Kelvin 说,学校不再教授社运事件,便要靠自己的社交圈子,但也因人而异,例如贤学思政与他校内接触的同学不同,前者对政治投入程度高很多,“身边一定要有朋友、媒介令你接触这些事件,你先会知道;如果无媒介的话,你就一直在同温层,不能知道其他信息”。

一向关心政治的他形容,现在读书如同与世隔绝,老师与同学绝不公开讨论《完善选举制度》和《国安法》等近期时事,即使讨论,也只限于口罩、消费券、Staycation 等话题,“好似想令你成个人远离政治一样”,他笑称也是社会缩影。

原本希望未来成为中史老师的他,当知道本地老师需要接受基本法培训、处处言论受限之后,也打消了念头,改为计划修读哲学或历史,“本来有想过读政政,可是在香港也没有从政出路”。

大时代之下,被割去棱角的不只有大人。今年 4 月,全港大肆宣传“国家安全教育日”,Kelvin 的学校第一次在校派发国安贴纸。今天的他表示,已开始理解校方做法。

“现在回望,我可能已被极权磨平了自己,只要学校未去到最差,就已经唔差啦,可能其实也是不合理,但我都会觉得没办法啦。”

img

中六生 Kelvin

中学关注组之死

中四生“朱古力”在一间传统左校读书,过去数十年,校方一直每天在操场上升起五星红旗、课室每张桌上都放著一份份《大公报》及《文汇报》、每月早会播放《义勇军进行曲》… 朱古力直言,《国安法》对他原本已著重爱国教育的学校影响不大。

不过,朱古力却一直是学校中特别的存在,初中时曾在社运中担任救护员的他,时值中学关注组百花齐放之时,也与高中师兄姐成立反送中关注组。去年一次有老师因政治原因不获续约,朱古力与其他关注组成员曾发起人链行动,当时师妹向记者笑指:“全校最‘黄’系佢啦!”

当时还是一脸稚气的他,被众多媒体包围“扑咪”,眼神却露出不合年龄的成熟和坚定;时隔一年再见,瘦了不少,不过眼神依旧。

作为一间“左校”中学关注姐的创办人,朱古力形容关注组为沟通桥梁,尽管未曾实际迫使学校改变决策,但至少认为自己成功揭露学校打压学生的一面。时至今日,曾经结伴在校成立关注姐的师兄姐一个又一个毕业,唯一仍在校的朱古力犹如经营“一人关注组”。在一片已“名存实亡”、久未更新的 200 至 300 多个中学关注组专页之中,朱古力笑言,“仍运作的十只手指数得完”。

img

中四生“朱古力”(化名)

朱古力又指,反修例运动两年后,在这政治环境之下,已政治觉醒的中学生更难自处:学校由容许戴黑色口罩,改成禁戴黑色、黄色口罩;曾经冲进校长室就老师因政治原因不获续约一事对质的他,不时会感受到老师们的异样目光;本来表示“学校同关注组可以共同存在”的校长,近日也明言要求朱古力关闭关注组,担心违反《国安法》。

“以前校长会听、接纳我说话,但现在学校态度变得更加强硬”,朱古力说。

校内,朱古力曾经向其他对政治时事有认识的同学招手,却一一遭拒。他冷静地指,早已料到关注姐不会再有新成员当接班人,但始终是自己一手建立的组织,希望有始有终,甚至因此在升高中不少人转校的关键时刻,决定留在这间左校,“三年后,可能会发生好多估不到的事,相信到时一定会后悔现在讲的说话,唯一不后悔是自己坚持了做这件事那么久”。

朱古力指,当初成立关注组,是为了令大家更加关心身边时事、不再冷淡,慢慢关注组变成了学校一个沟通平台,甚至唤醒了好很多同学对学校政策的关注,“这一切都是我这几年坚持的动力,支持我继续营运的重要原因。”

img

8 月 22 日中环爱丁堡广场,中学生反修例集会

最坏时代的幸运

不过更讽刺的是,新学年刚升中四的朱古力,却成为首届公社科的“白老鼠”。教育局局长杨润雄早前在开学日表示,局方已准备共 12 份教学简报, 654 页中达 102 页的学习重点是“近年国家在不同领域取得的成就”。

《立场》早前取得有关教学简报,发现当中并未有引用一般香港主流媒体报道,仅以中共领导人讲话、官媒“视频”或政府资料作为教材,例如在解释宪法地位时详细引用习近平在庆祝香港回归 20 周年大会的讲话、习近平在听取林郑月娥述职报告时的讲话、国务院《人类减贫的中国实践》,并要求学生观看《习近平:坚持总体国家安全观走中国特色国家安全道路》的“视频”、央视的升旗影片、文汇网文章等。

朱古力就读的学校目前仍未转用有关教学简报,不过他指,常常在通识衔接公社科的新教科书中看见令他感“深刻”的内容。

img

2021 年 9 月 1 日,开学日,一间小学进行升旗礼

“本身对这科都没有期望,都是通识的爱国版,课程内容真是得啖笑,书内写的香港法治、选举制度又好,都同现实脱节很离谱…法治明存实亡、选举都系钦点出来,但写书的人仍说香港还有这些。”朱古力轻笑道。他也无奈认同,每星期再多接收 2  至 3 堂的国情教育,令自己情绪疲惫。

不过,朱古力的立场在一众同学之中显然是异类。“同学对身边嘅事物好冷淡,最多嘅系睇住书乜都唔理,就系读书读书读书”,他指,也许与学校较多新移民有关,“呢一两年比较普通话比较占比例比较多,七八成,我𠮶班而家用广东话教中文,所以好多人都会逼于无奈用普通话”;就读本地学校的 Kevin 也指,初中过半学生也以普通话为主要用语,走在课室之间时,曾听到师弟妹玩抖音、说“视频”等用字,“我就会觉得好无奈,但唔通掉佢电话落街咩,都没有什么可以做”。

中六的 Kelvin 去年也被选中为教育局试做公社科试卷,但因害怕敏感答案上呈后或遭秋后算帐,当日故意旷课。Kelvin 形容,有份试做的同学均以不屑及嬉笑态度对待,他认为,公社科是一个不用思考的学科,没有长问题、倾向思考的题目,只须跟资料写,教材亦经过精挑细选,限制了学生思考能力。

img

中四生“朱古力”(化名)

朱古力无奈地指,中学时期相继遇上社运、疫情,又成为了公社科“白老鼠”,自己也许刚巧是“不幸运”的一代,“对未来睇法会比较灰,不会抱任何好的希望,估计之后中学生活也不会很开心”。那为何还要继续留在这个没有希望的地方? 他坦承家人曾提议出国升学,但朱古力指自己不想被带走,“条根在香港… 我觉得会少了很多经历过社运的人才,现在带走他们,香港又少了个成员,条路会愈来愈难行”。

跟朱古力一样,Kelvin 亦拒绝了家人出国升学的提议,这源于对香港的归属感,“对这一个地方,你同一班人相处、经历了不同的事,更加对个地方有密不可分的归属感,就算现在打得有几严重,心态上已经转变…我会想留在这个地方,睇著这个地方,无论变好定坏”。

当朱古力坦承自己不幸运的同时,大两年、赶上通识尾二班车的的 Kelvin 却笑言,觉得自己幸运。“我觉得(自己)好彩呀,一定好过之后读公社课的人,都算在最坏的时代,见到最坏的事来临,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