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一然 张萌
编辑 | 王姗
视频剪辑 | 张歆玥
去往女儿家的路,陈振福再熟悉不过了。
他通常吃过早饭就出门,骑一辆蓝色的农用小三轮,大概半个小时就能到达。陈振福今年 66岁,一米七左右的干瘦身材,单眼皮,憨厚嘴唇微微凸出,黄土高原风沙打磨出糙褐色皮肤。这个典型的庄稼汉平时很少出村,上了岁数后,他的关节不太灵便,近两年来,每天最大的营生就是去邻村女儿家里帮着喂羊。
平淡朴实的晚年岁月消磨在路途中的小桥上。那原来只是一条土路,十米左右长,四五年前村村通工程后实施了硬化,用水泥重新修砌,刚好够陈振福的小三轮通过。
从他所住的涧法村到女儿家鲁村,这条南北向的致富桥是必经之路。村落分布在山西省晋中市祁县东南处,地势较高,两村周围城乡的水源地是上游的子洪水库。昌源河的河道延伸过桥下,像瓶子的窄瓶口,直到下游的昌源河九沟风景区“瓶身”处,河床才瞬间开阔起来。
和村民们一样,陈振福很少注意到这条常年干枯的河床,村里以前偶尔有孩子把它当成场地玩耍,近两年九沟风景区修缮,河道里才有了些较浅的水。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大而绵长,9月底,村里广播大喇叭发布了上游泄洪通知,儿子陈力提醒陈振福注意,河水看着比往日高了些,但桥依然能正常通行。
10月5日早上,雨连下了两天,陈振福照常吃过早饭去女儿家看羊,晚上7点半才回家。刚下致富桥,昌源河河水猛然上涨,瞬间将他连人带车卷进了水里。
陈振福在水里挣扎爬起后,站在三轮车上,抱住身边一棵直径四五十厘米的嫩杨树,掏出老人机给女儿打电话求救:“快过来拉我!”
消失的光
陈振福的女儿赶到现场时,桥南边的水已经大得过不去,她只好绕远跑到北边,试图自己拉父亲上来,差不多同时赶到的消防救援队阻止了她。
水势凶猛,雨水持续拍击着已经蔓延大概一公里多的洪水面,淹没了一切人声。南边的小杨树林里,一道微弱的蓝色光束不时冲破雨幕闪烁着——那是已经被困了快三个多小时的陈振福,外面罩着蓝色雨衣,里面穿着黑色外套和运动长裤,大半个人没在水里,他把老人机手电打开,费力晃动着胳膊,帮助救援人员确认自己的位置。
正在返工高铁上的陈力看到姐姐发来的视频,脑袋“嗡”地一下炸了,赶紧买最早的返程火车票。“我爸性格要强,不愿意麻烦别人。”陈力说,父亲几乎都回家吃晚饭,不在姐姐家多留,这次也一样,姐姐说父亲还饿着肚子。
陈力回忆,9月26日,村里广播喇叭就通知子洪水库第二天要放水,让大家注意安全。晋中市政府防汛抢险救灾工作新闻发布会上称,从9月29日至10月3日,在提前通知下游,确保泄水安全的前提下,子洪水库按10立方米(吨)/秒预泄。
涧法村从10月3日开始下雨,“没断过,密密麻麻一直在下”,不过,去姐姐家的致富桥一直能正常通行,村里也没再接到过泄洪量增大或撤离的通知。
昌源河下游的人们对水同样没有足够的警觉。沿着致富桥往下二三十公里,丰固村前一天就开始“小雨淅沥”,摄影师孔小发第一次拿起相机记录故乡的雨景,她今年34岁,国庆假期从城里回娘家,10月2日,水从老屋房檐的下水槽流淌,打湿了院子里堆着的木柴,墙边橘红色的旱金莲因为沾了水显得格外鲜艳,她还欣喜地发了朋友圈。
“当时完全没想到雨会那么大。”孔小发说,第二天她经过昌源河时,整条河里已经全是水。雨只停了一下午,从10月4日开始,四天三夜,丰固村一直被雨声包围着:各家的房屋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漏雨,孔小发家房顶铺上了塑料布。
丰固村号召几个村民用沙土袋加固了自建的堤坝,其中就有王岩的父亲,村里让他们“每天去观察一下水到哪了”,坚守着脆弱的堤口——彼时上游河道,陈振福已经足足被困在洪水里五六个小时。
事实上,暴雨侵袭了整个山西省中部和南部地区,山西省重大地质灾害应急指挥部办公室发布的通知显示,10月5日,晋中市、吕梁市、临汾市先后发生多起崩塌、滑坡等地质灾害,造成人员伤亡,决定启动省级地质灾害Ⅲ级应急响应。
“水就像网上视频里那么大,人没法靠近。”陈振福的儿子陈力说,消防车、急救车停在现场,救援队两次都失败了,姐姐只能站在警戒线外干着急,不时给弟弟发去消息。
直到10月6日凌晨三四点左右,第三次再尝试靠近时,求救的蓝色微弱光束已经消失了,父亲也不见了身影。
洪水将陈振福从致富桥南边冲走大概六个小时后,下游丰固村自建的沙土坝也被冲垮了。水声大得几乎盖过了通知撤离的广播声——村民们无法确定上游开闸放水的准确时间,甚至“撤离时也不知道水为什么这么大”,王岩在朋友圈看到了水库泄洪的图片,才知道这场大水不单单是因为连日暴雨。
“我爸妈一听到广播就赶紧跑。”他们离河面只有四五百米,“人在前面跑,大水在后面追。”另一些村民错过了撤离时机,有人听到动静打开家门时,发现水已经漫过了房前的坡,几小时后才被消防员解救出来。
晋中市位于太行山山脉中段与太原盆地之间,属于暖温带大陆性半干旱季风气候区,夏秋多雨,昌源河是汾河主要支流之一,流经祁县,与乌马河汇合后,一起注入汾河。暴雨也同样侵袭了乌马河流域,洪水漫过河堤,小武村、孟封村等8个村庄约15000名群众连夜撤离。
丰固村地势东高西低,孔小发家住中间,水淹到了大腿高;村子西北面最严重时水有两米深,地板砖已经被冲散,有的村民家里什么都漂了起来,“连鞋都没有了。”
听天由命
父亲出事后,10月6日早上,陈力赶回家,洪水已经将整个祁县分成了南北两半。他一直在等雨停,那意味着泄洪量可能减少,父亲或许会有下落。“整个人都崩溃了。”陈力晚上基本闭不了眼。雨从他到家的下午开始渐小,第二天一早彻底停了。
洪水果然退去了很多,陈力和姐姐赶到致富桥,到处是大水肆虐过的痕迹,几棵两米多长的的树摧折横亘在桥上,杨树林的滩涂裸露出来,姐姐带着哭腔:“爸爸的电动车在这里……”
陈力走过去,父亲求救时站上的蓝色三轮车一半斜陷入杨树下的淤泥里,上面缠满了树枝藤蔓,“衣服、鞋、手机都没有。”陈力哽咽,仔细翻查着淤泥,朝下游河道往南继续搜寻。
两三个小时后,河水忽然又迅速上涨,蔓延一公里多宽。
陈力拉着姐姐跑到没水的陆地上,只能暂时放弃搜寻。
他后来看新闻才知道,停止泄洪的三个半小时是因为铁路抢修。10月6日上午,同蒲铁路昌源河桥段路基就被大雨冲毁,双向中断,据晋中市政府消息,子洪水库在库水位已超汛限水位3.85米,上游仍有168立方米每秒的入库流量,10月7日上午10点,输水洞和泄洪洞闸门同时被关闭,停止泄水。
如果不是这场罕见的大雨,人们已经快要忘却了这条沉默的河流。成功撤离后,老人们回忆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两次洪水,感觉“比这次还大,但村里都没淹”。在年轻村民的印象里,“上游水流下来不超过五次,水面都到不了小孩的膝盖”。
沿岸村庄里留守的大多是父辈与祖辈们,最大的收入来源是农业。陈力是名软件工程师,快30岁,常年在太原工作,国庆假期是他回家干活的时候,家里有不到十亩玉米地,正是秋收时节,今年因为大雨被迫停止。村子地势较高,周围一两公里都是愣坡,耕地在下面,淹成了沼泽。“都是老实农民,面朝黄土一辈子了。”陈力说,以前农闲时,父亲还会帮村里人盖房子。
大雨到来之前,昌源河下游的丰固村也在收玉米。河水先是淹了街道和房子,接着把厕所里的粪便都冲了出来,灌进房间,浸泡了床、被子和衣服,冲走了堆在墙角的玉茭子。王岩家的玉米被冲得泥黑,”肯定不能卖了”,家里还有二十亩玉米在地里头水里漂着,有的淹到“就只剩下一个尖了”,还有辣椒,也没来得及收。
这本该是河岸村民们的好日子。每年此时,临汾市吉县的农民们都忙着带收购商漫山看苹果。林建国的骄傲就是他的300棵苹果树,当地去过专家考察水土,每个县都引进了外来品种或定位特产,苹果七年才能结果,林建国跟“伺候孩子一样”养育果树。
他家里种了十年苹果,收果才三年。第一年他们被冰雹砸中,“鸡蛋那么大,晚跑一会儿可能砸死人。”颗粒无收还赔了本儿;去年冰雹边缘波及到了他们,苹果减产了三分之一;今年清明后,林建国打电话给儿子闷闷不乐:“苹果花都叫霜冻打了。”熬到秋收,又等来了这场大雨。“再过一阵子天还不晴,苹果不红就都要烂了。”
不同于祁县盆地村庄的砖土混盖平房,吉县属于汾河流域,许多人还住在窑洞里。大雨中,林建国父亲家的窑洞塌了存放杂物的两孔,邻居打电话来让他接老父母。县里的宾馆已经爆满,一些人无处可去,又偷偷折回土窝里,一对老人心心念念守着窑洞里十几斤土核桃,不敢睡得太实。
儿子劝林建国放弃种苹果,折腾身体又赔钱,他呛回去:“不种地我干啥?”他在屋里来回走,缄默不言,一双手涩涩巴巴,全是老茧。老母亲惦记村里的窑洞,让他每天都回去看,一些人家已经塌成了大土坑;雨小了些后,他回村里把电视搬到邻居家,冰箱太沉,只能“让它听天由命了”。
热土
县里的交通还没完全恢复,河边一些看似陆地的地方变成淤泥,不知深浅。陈力依旧和姐姐每天出去,盯着昌源河里的水——致富桥桥头的水泥板已经被洪水掀了起来,“河道现在还是靠近不了。”陈力着急,泄洪还在持续,按照他观察的水流速度,恐怕“父亲被冲进了汾河”。
7号上午,陈力叫人帮忙,将三轮车拉远了些,怕车再被冲走,他们用绳子将车和杨树绑在了一起。
陈力的行动小心翼翼,怕冒险出去被困住,为泄洪工作带来困扰,“我们没怨言,大水来了要泄洪我们也理解。”他尽量远离那条冲走父亲的河,但滩涂难行,最终只往南推进了一百多米。
此时下游二十多公里外的丰固村,水已经齐腰深了。气温最低时只有七八度,很多人走得急,什么也没带,第二天想要回家看看取些必需品,但进不了自家院子,他们最后裹着雨衣雨裤,站在铲车的铲斗里被抬到了家门口。
留下的男人们连续50多个小时守在坝上,不眠不休,装沙袋堵河坝,等口子堵住了,又开始忙抽水,大家轮流休息,一小时后又继续干,孔小发的哥哥在,王岩的父亲也在。住东南面的村民家里地势高,搭了炉灶,组织大家吃饭,
王岩说,父亲性格刚,脾气也不好,姊妹几个管他叫“世界警察”,什么都要管。他血糖高,爱头晕,如今却坚决不肯撤离,“他们觉得守住村子是自己的责任,我表哥这样在县城的人也回去帮忙了。能帮谁就帮帮谁,能干什么就干什么。”王岩劝他去县城家里住,他不听,好不容易打通电话劝他保重身体,他硬气地说:“家都淹没了,人能失守吗?”
身在外地的王岩时不时收到父亲发来的视频,大多是他蹚在水里拍的。一位村民拄着竹竿回了家——那已经不能称作家——灶台垮了,酱缸翻了,桌子倒在床上,人站在漫过半身的黄泥浆水里,背景里只能听到让人心慌的蹚水的声音,“光凭说是想不到的,看到才知道,那么冷的天,大家在那么冷的水里想办法。”王岩说,撤离那天她都没有那么揪心,“当时觉得人没事就好。”后来她才发现“整个家园都被毁了”。
村里的信号仍未恢复,只能由在外的人求援,消息发出去两天,村里还在依靠几台小型水泵支撑着。王岩原本想着,等雨停了,水或许能流回河道,“但现实不是这样的,水就在村子里,一动不动。”直到第四天,太原企业送来四台抽水机,水位才开始明显下降。
孔小发则放心不下七旬的母亲,父亲两个月前刚刚过世,家里的房子住了几十年了,泡水这么久,不能再住了,这对母亲是很大的打击,“房子就是一辈子的心血。人定胜天,不过是口号。”
对于上游的陈力来说,庄稼和房子他都没有余力关注。他在网上发布父亲的照片信息,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跟媒体和志愿者低声重复父亲遇水失踪的过程。
10月9日,涧法村又开始下雨了,陈力到属地派出所登记了父亲的失踪信息,询问救援队,得知“得确认大概范围才能搜救”,但“到底去哪找呢?”陈力憋得睡不了觉,视频里父亲的求救光束反复折磨着他,天一亮,他就起身,又开始出去看泥黄色的昌源河水,水流速依旧很快,陈力只能站在桥边眼巴巴看着。
“还是过不去。”陈力尽量冷静,压低沙哑的嗓子,“也不知道找谁帮忙,只能靠自己。”
一些自媒体帮陈力转发父亲的照片和遇水信息,有人联系了下游的乡镇政府。大水点燃了许多身在异乡的山西人情绪:在外工作求学的年轻人把家里发来的视频和照片放在社交平台上,希望得到关注和救援。一名水文方向在读的博士分析家乡的气候:黄土高原特殊的土壤地质结构导致雨稍大点就水土流失严重,地基处理不好就会下沉。
“我们不希望雨停了天晴了水平了,别人才知道山西发水了。”一个年轻人说,他父母住的运城市新绛县段家庄属于汾河流域,村里的河坝决口,淹了三十年的老房子,他判断“恢复生活还要很长时间,冬天快来了”。
据山西省10月12日上午防汛救灾新闻发布会消息,截至发布时,山西省内37条河流发生洪水,汾河新绛段,乌马河清徐段,磁窑河汾阳段、孝义段等多处发生决口,因灾死亡15人,失踪3人,紧急转移安置12.01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357.69万亩,倒塌房屋1.95万间,多处古建筑倒塌损毁,60座煤矿停产,直接经济损失50.29亿元。
这场连绵的秋寒暴雨冲塌了汾西县一个养猪厂旁的窝棚,泥石流掩埋了一位母亲与两个女儿的生命;隰县参加酒席归来的五位宾客,乘车回途中遭遇洪水,手拉手过漫水桥时被冲下水,其中两人遇难,三人被水冲走失踪;蒲县荆坡村山体滑坡后,碎石山土带走了四名正在执勤的交警。
父亲失踪的第六天,10月12日,阴天。陈力还坚持不时拨打他的电话,但出事后不久,那台曾发出微弱求救光束的老人机就已经关机了。他还在等着近乎渺茫的可能性,“可能下游通讯电力没恢复暂时联系不上。”唯一能确定的是“明天一早又要去看河”,还有滩涂的杨树旁,那台被绑住的父亲的三轮车。
10月13日,昌源河的河水终于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下午三点多,洪水从河道里下泄,裸露出更多残植淤泥,也终于交出了父亲——距离出事处昌源河段家窑河道向西只有十来米的地方。“多少有点准备,但也得找到他让他入土为安。”父亲回家了,明天,陈力不用再出去看河了。
(除陈振福外,文中人物为化名)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