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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欧金中杀人事件,有一个显著的舆论倾向,是这位杀人者得到了广泛的、公开的同情。而在此之前,农村孤狼式杀手,比如张扣扣,在舆论场中并未受到一致理解,反而招致相当多的恨意。舆论“孤立”杀人犯的长久基调,在欧金中这拐了个弯。

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似乎很难有一个固定的解释。若说孤愤杀人的人生故事打动了众人,杀死弑母者的张扣扣岂不是应该比欧金中更受舆论青睐?事实却非如此。同是村庄血案的制造者,一个卷入评价纷争,一个蒙受悲悯看待,可见舆论好恶极具偶然性。

欧金中杀人,血溅当场,而后逃遁匿踪,惊动四方。这个故事中数年积压的沉闷心事,暗暗酝酿的你死我亡,直至挑明了流血的杀机,无不证实在看似苦闷的农村生活中,田园牧歌难寻,而残酷物语跃跃欲试。欧金中杀人为农村叙事增添了冷酷的多样性。

这些年来,在主流的农村叙事之外,社交媒体衬托的农村生活,要么是快手抖音化的喧腾热闹,要么是昂贵彩礼女性上桌难等愚昧叙事。在李子柒等视频博主的刻意雕琢下,农村在大众文化中更是被滤镜化,不真实,欧金中则揭开了农村凶险的一面。

在城市掌握大众文化解读权的情况下,农村、农业、农民处于被城市中产赏玩的境地,一种俯视蚂蚁打架的视觉设定。刻薄一点说,即使舆论中充满着对欧金中的同情,但此一同情的内容、出发点及其一浇块垒的指向,其实仍是城里人感受的引申。

对欧金中的同情,隐含着两个突出的立场:一是为私力救济寻找理据,进一步地,在司法体制之外,论述同态复仇的合理与必要。二是借此点明基层治理遭遇掣肘,潜台词是旧的乡绅机制崩溃,土法上马无法止息纷争,看似大好的农村潜藏颇多郁结。

欧金中作为一个好人被坏人欺侮,渲染其杀人有着某种程度的正义,这一故事版本已经在舆论场固定下来。机构媒体对受害者一方的叙述,提供了一些应当认真考虑的反方信息——可即使这样,也未能撼动此一故事版本,足见其已经具备抗冲击的韧性。

众多同情者从正义论的角度为欧金中开解,阐释他杀人自有苦衷,自然有言之成理的一面。同时,也有评论者抱紧了理中客的辩证法,避免用朴素的正义论对冲司法惩治,生怕鼓动什么。这两种立场,其实都回避了杀人事件中与宅基地有关的复杂问题。

欧金中及其邻里纠纷,围绕宅基地确权问题展开,随着建房受阻逐步升级。表面看是恶邻逼迫,实际上矛盾由农村一户一宅政策所激发。这个政策已经在农村广泛推行,但这种确权有许多含糊之处,乡规民约与确权政策之间有灰色地带,有时候两下互打死结。

如果某些机构媒体报道的事实确凿,欧金中是借助他老婆获得跨组宅基地,而这块宅基地本身有纠纷,只是在20年前没有“发作”。随着欧金中推倒旧屋翻建新房,确权150平米,剩下250平米的归属问题,重新激发了旧怨,导致矛盾不可解。

一块宅基地,可以翻建新房的确权部分,往往小于现有宅基地面积,确权的不是整块宅基地,而只是建筑面积。那么,一块宅基地未确权部分理论上重新回到集体土地的大盘子里——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未确权宅基地的归属随即成为问题。

在一个不存在纷争的宅基地上,村里一般都是含糊处理,除去建房面积余下的还是归主家所有——但注意,这部分宅基地在法律上很可能不属于主家了,但是可以用建院子等方式实际“占有”。欧金中遇到的不是一个无争议的宅基地,问题就出现了。

欧金中2017年拿到了150平米的建筑确权许可,随后,三家邻居提出了对剩余宅基地的索权主张。假设,确权的如果是整块宅基地,就不存在欧金中必须与邻居谈判协商的余地。这是一宅一户政策在落实中遇到的特殊状况,政策制造了矛盾重启的机会。

村里镇里组织了欧金中与邻居的调解,在这里面最有话事权的其实是村委的意见。如果村里按照整块宅基地的归属——不考虑确权面积——来调解,欧金中不会铤而走险。但村里按照宅基地确权+未确权宅面积“一分为二”的思路走,不能说错,只能说放任了确权政策的漏洞。

当然,在宅基地确权过程中,村民自建房的具体情形(面积、高度等)突破确权许可,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对这种情况,村里多数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是“一户”建在“一块宅基地”上就行。欧金中的不幸是他正处在确权政策的无主地带。

福建在杀人事件后出台措施,提示主动化解“一户一宅”政策实施中的纠纷与矛盾,佐证欧金中杀人的起因与实际场景中的确权政策确实存在某种强联系。遗憾的是,确权政策并未得到诚实的反思,乡村恶霸叙事遮蔽了对这一政策的聚焦与评估。

说的不客气一点,借翻盖新房的机会推行农村宅基地确权,不管其政策动机如何,都将一块宅基地推到了合法与非法并存的状态。当然,它也可以说,未确权不等于非法,但这种由政策制造的不安,一旦碰上有历史遗留的宅基地,就可能引发大麻烦。

确权提供了矛盾滋生的土壤,但是要解决它带来的问题,又得要回到乡村破碎的宗族关系、暧昧的村委解决机制中。易言之,确权政策将合法与非法的地位问题交给了村庄的人情调解模式,然后就作壁上观了,眼看着欧金中他们在新生的矛盾中弱肉强食。

所以,最大的问题在于,行政确权的设计,以宅基地为介入方式,将农民置于合法与非法共存的灰色地带;在对宅基地具有的安身立命、传承后代等内化的文化功能下,单向度的确权增加了农村的致命矛盾。欧金中恰恰处于政策的明暗之间,就此而言,他的选择确实有某种悲剧意味。

题图当代水墨,作者:@秃头倔人(李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