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钰

冯菲在公司大会中听到“原地解散”的消息时,既意外又好像听到心里的石头终于“咚”一声落了地。

自“双减”政策出台,公司里的气氛就变得有些诡异——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却又彼此心照不宣地遮掩著,依旧照常工作,焦虑的同时又心存侥幸。

冯菲所在的公司,是深圳一家面向中小学的小型教育培训机构(下简称教培机构)。就在大会的前一天,冯菲还在逐个联系家长缴纳新学期的费用。甚至有慕名而来的家长刚从另一家教培机构退费,搪塞的理由是“双减”政策出台,孩子不再愿意周末补习文化课,被冯菲通知机构结业后,转身又立刻打回早先退费的教培——这次的理由是,“早上继续做了一下孩子工作,他又愿意了。”

2021年7月24日,中国政府发布《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被外界简称“双减”——减轻作业负担、减轻校外培训负担,措辞严厉与执行力度远超外界预期。教培从业者、家长、甚至部分体制内的教师,均被政策的大手挥至不知所措的境地。管理咨询公司奥纬咨询(Oliver Wyman)2020年的报告评估指,2019年 K-12(Kindergarten to 12th Grade)教培行业规模超过8000亿人民币,其中课后辅导细分市场占比六成。“双减”发布后,已上市的新东方、好未来等大型培训机构股价大跌,裁员过半,新东方更在10月25日宣布,将在11月底前完全裁减掉内地义务教育阶段的在线培训业务,同时,新东方在线开始招募编程、考研等领域人才,旗下多个子品牌也开始发展科技、艺术等领域的培训。

从公司大会开始到宣布解散,只用了不到10分钟,冯菲及同事们还没有来得及整理情绪,便忙于逐个通知学生退费——如前一天通知缴费时一样。据企业征信机构企查查数据,在“双减”公布后的三个月里,中国有超过3.3万家教育相关的企业注销。从业者们或愁于房贷等生活压力的突增,或苦于找寻出路,他们无法理解,这个教书育人、估值近千亿的产业,为何会在短短两、三个月内便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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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26日中国北京,人们走过好未来教育集团旗下的学而思。摄:Tingshu Wang/Reuters/达志影像

风暴之前

机构关停前,冯菲及同事们先经历了一次举报。

26岁的冯菲是2020年6月才进入教培领域的,她此前在一家媒体就职,经朋友推荐,到教培机构中辅导小学学生的阅读和写作,有时也会安排看护晚辅——主要在工作日傍晚,看管放学的学生在机构中完成作业。

这家教培机构最早的核心成员,是自另一家更大的机构中拆伙独立,曾经的投资人因此很不满。“双减”出台后,这位前投资人便在微信朋友圈里大呼“太棒了,早该管管了”,并不断向深圳市政府、电视台等渠道写举报信、打举报电话。由于举报过于频繁,当地城管及网格员(注:巡查、纪录区域内疫情等社会管理事务的人员,是中国网格化管理的一部分)便对冯菲所在机构做了突击检查。

冯菲记得,那天是8月中旬的一个周五。暑期上午班一般排课在10点至12点,而网格员和城管是11点到的。

几位表情严肃的男性站在教室外,猫著腰,通过窗口磨砂玻璃中间一条透明的窄缝,扫视教室。上课中途的冯菲,就这样冷不丁看到窗边的一张人脸。12点下课后,这些监管人员便在走廊通道里各处指点,称很多地方不符合消防标准,要求机构在周五下午及整个周末都停休整顿。

机构只好以电路整修为名停课了三天,学生们也被这次突击检查和网格员、城管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到。

托管机构是否需有办学许可证,这在中国各地的相关规定中是一个模糊地带。办学许可证要求严苛,需有符合标准的校园面积、消防安全申报材料、有资历的校长及有数量规模的师资等;而一般托管机构,符合基本消防、卫生要求,在工商部门进行注册即可。

由于办学许可证审批难度大、日常并不会被有关部门检查,因此多数中小教培机构会选择申请托管,开设在商场或写字楼内部,有需要时再转换营业范围,逐步申请办学许可。“双减”之前,有关部门对此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双减”落地,标准就严格了起来,消防、疫情、办学资格,什么都可以成为勒令停办的理由。

“标准是可松可紧的,”冯菲说,这种标准有些类似2018年年底,北京以消防安全为由清退“低端人口”。

在深圳以外的其他地方,举报也作为打击同行、表达对老师不满的武器,越来越普遍地出现在社会新闻里。有学生在中考后,家长将补课老师连同课程录音举报至教育局,老师全额退费并多加1000元,希望撤销举报;某地高中数学特级教师被授课学生举报,全额退费,仍遭校方开除;安徽黄山一教师在别墅中开办补习班,经举报被查……

8月30日,中国教育部在新闻发布会中表示,“双减”一个月,专项举报平台已收到8000余条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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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30日中国北京,高中学生在夜间自修中为应付 2019全国高考。图: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双减”落地

经历过举报和接连不断的坏消息,机构里早已人心惶惶,因此宣布解散时,同事们或多或少都有了些心理准备。

与大多数从业者的描述相似,在冯菲看来,教培老师日常工作主要和孩子相关,不会受到应酬校方家长、填写表格等杂务的侵扰,自由度较高,工资相对可观,算得上是一份还不错的职业。对意义感有追求的老师,可能还会协助亲子沟通,给予一些家庭教育的建议。

“跟成年人打交道久了,你很容易被小朋友治愈的,”冯菲说,通知解散退费的过程中,听过许多家长的场面话,但孩子们有时会给予真诚的同情——有人脱口而出“老师我好同情你啊”,有人安慰,还有人者偷偷买零食塞给冯菲。

不过,退费的通知一个个打到机构初中部学生,就没那么顺利了。初中面临中考升学,在应试教育的体系下,就读高中的质量,某程度上决定著可以报考的大学。因此对于机构的停运,不少家长表达惶恐多于惋惜,甚至有人称“我不退费,我孩子只有一年,耽误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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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冯菲看来,这样愿意退费、照发工资,亏损自偿的教培公司,已是“很有良心的”。她转述同事伴侣的经历指,深圳“学而思”等部分机构,要求员工转换为非全职的雇佣合同,不转换便不给排课、没有收入;而非全职解雇手续更简单、未有明确工资计算方式,员工权益难以保障。这与网络上的一些爆料基本相合。

很多机构将大幅裁员称为“优化”、裁减冗余,但这样的措辞却无法掩盖所涉面积之广,与方式的粗暴。不少媒体报导及网络爆料提到,很多准备新入职的教师原本签好了“三方协议”,却突然被通知取消,求职群或新入职群被解散,甚至有机构上午通知解散,下午连宿舍都无法进入。

此外,多地教培机构出现负责人携款消失的情况。深圳少儿英语机构 PlayABC,8月17日的经营状态就已是“已注销”,但直到8月底,家长们还在机构微信群中给老师上传英语作业,甚至被通知缴费。缴费翌日,公司才宣告破产,并劝说家长们将剩余课程转入其他培训机构。有超过100位家长因此蒙受损失,数十名家长联合到政府部门讨要说法。

在湖南省的政府投诉平台中,也有类似的案例。有投诉者指长沙“一书阁”书画培训机构45家门店,在一夜之间关门,卷走了家长们续费和考级的费用,长沙伯明翰英语培训机构情况相似,又因学费高昂而涉及金额更加庞大,家长们被卷走的学费少则几千,多则十几万。

田婧是长沙一家教培机构的从业者,她回忆,在8月底时,长沙市电视台的民生频道,连续一周的新闻都是某某教培机构倒闭了,家长和任职教师讨钱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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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岁的田婧在长沙本地一家较大的教培机构担任中学英语老师,机构在她读中学时就存在,当时还有很多体制内的老师在其中兼职,名师的课程往往一课难求,场场爆满。后经几次整顿及行业规模化 ,如今的教培机构都配备了“产品研发”部门,同一间教培机构中不同老师的课件、教学内容相差不大,在田婧看来,现在的教培老师们渐渐趋近于这条产业链上的一颗螺丝钉。

“我真的是万万没想到,就是连教育这样子老一辈眼里常青的行业,也会迎来它殒落的一天。”

田婧所在的机构已运营多年,证件齐全,老板是当地的人大代表。但“双减”出台之后,机构仍免不了隔三岔五便要迎接检查。一些年资老、教学功底深厚、但此前未在意考取教师资格证的老师,便在检查后被辞退,还有一些教师因迟迟没有新学期的招生计划而离职,另做了打算。

除此之外,还有教材审查,主要审查内容是否超纲。以往只需要提交课程目录,但“双减”出台之后,必须要将完整的课件都要提交至有关部门。此外,广告宣传也是次教培行业被打击的重点,以往“三个月速成”云云的广告词,都要进行整改。

对田婧而言,教培老师只是她职业的一个中转站,因此未有太多失业困扰。但看着身边在行业里深耕数年的老师被辞退、大范围机构倒闭,她还是很感慨:“我真的是万万没想到,就是连教育这样子老一辈眼里常青的行业,也会迎来它殒落的一天。”

有关教培机构直面冲击的原因,从业者们有很多自己的猜测。在广州任职教培老师7年的李锐就总结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这次冲击主要是因为中国缺乏大量低端劳务,“说白了就是(缺)干体力活的”,而多年的大学本科扩招,使得职业教育缺失,但中央无法先触动大学校方利益,使其缩减招生,于是选了“软柿子”教育培训行业,期望用这样的方式,将一部分学生在中高考时分流进入职校。

此外,他还认为,教育行业的资本化运作可能也是原因之一。2018年,中国国家教育部,就曾要求对校外培训进行专项治理,但政策的风口一过,这些机构就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在线教育平台“猿辅导”甚至因疫情发展迅猛,一路将广告打到了2021年年初的春晚。

资本运作,是多数受访教培老师提到打击教培的主要原因。教育市场蛋糕做大后,鱼龙混杂,不少机构都有进行投融资,资金链并不健康。同时,境外资本也入场,一些一线城市的的英语培训机构引入了境外教材,有分析认为,中国的审查部门可能对此心存芥蒂。

“你爱国家,但国家爱你吗?唉,爱国是不能有前提的,国家每百年一次大变,只是刚好不幸砸中了我们。”

从业者们还有一些其他猜测。例如,不少机构用“培养你的对手”等宣传词扩大教育焦虑,教育培训加剧了社会“内卷”;还有最多的是有关促进三胎生育的猜测。冯菲的同事们就不断讨论认为,近年在中国大陆,所有有关人口的职业都可能有风险,不好再进。

“感觉到了风口浪尖上,就什么都成了理由,教育培训就是众矢之的,什么都是这个行业的错。”田婧无奈地补充。

冯菲所在机构宣布解散的当晚,同事们聚在一位家长开的小餐馆里吃散伙饭。席间,机构的负责人站了起来,一一举杯感谢过同事后,又喃喃地自问自答到:你爱国家,但国家爱你吗?唉,爱国是不能有前提的,国家每百年一次大变,只是刚好不幸砸中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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