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神磊磊
今天是记者节。
以前到了这个节日,同事们如果有时间,会三三两两吃个火锅,喝瓶啤酒之类。
现在已经不好意思过这个节了,早都辞职了,不是记者了。
之前一篇馒头的文,提到了我自己一点做记者时候的事儿。
正好趁过节,拣现在已经能说、也方便说的聊一点点。
让想干记者的有个心理准备。
不必说,干记者肯定是不赚钱的。
去一些学校和同学们做交流,都会先说干新闻肯定不怎么赚钱。
国外我不懂,反正在我们这是不赚钱的。
如果你干记者赚大钱了那搞不好就有问题了。
干记者一方面不赚钱,另一方面还要求你有很高的素质。
这个行当,好汉也许看不上,赖汉还干不来。
没有基本素质能力就容易闹笑话。
二
就说闹笑话。年轻的时候,不管做什么行业,都会因为稚嫩、没经验,干出一些事后想来很羞耻的事。
这些事会像心里的小石头,反复地刺激你,但也会磨砺你、振作你。
说一件刚当记者时候的糗事。虽然很小很小小,但是印象特别深刻。
2007年,我刚刚到重庆分社工作,遇到一群学生来反映情况。
有三四个学生,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在一所职业学校上学。
他们反映说,学校收了不便宜的学费和杂费,包括统一购买被褥等生活用品的费用,但是兑现不到位,发的被褥等质量特别差。
孩子们还给我看了一些相片,似乎确实质量不好。
我那时才23岁,年轻得很,一听这种事,立刻就很上头。
希望为同学们讨个说法。
翌日,我坐公交车去那所学校,路途非常远。到站后孩子们来接我,告诉我:情况有变,校门进不去了,保安不会放你进去的。
23岁的我茫然无措,那怎么办?
学生说这样吧,从后面坡地可以翻进去,我们带路,一起翻。
我一咬牙说好,就跟着学生爬山坡。
有没有必要这样进去?进去之后做什么?怎么采访?统统没想明白。
很顺当地进去了,然后,一进去就被一名保安抓住。
人家等着呢,还和我撕扯了几下,我大衣的扣子被揪掉一颗。
这下被动了,我变成了不守规矩翻入学校的人,给带到一所小屋子里关起来。
好丢脸。会不会是分社史上最丢人的新华社记者?
怎么办?金庸也没说过啊。
在黑屋里,我镇定了一下,掏出单位的采访介绍信。
我和他们说翻墙是我不对,但是如果真给学生劣质生活用品,是你们不对。来吧来吧,一起舞蹈,我们各自承担责任就是。
对方就犹豫了,看着我这个懵懂小青年,反复掂量:到底是干他,还是怀柔他?
然后来了一个中年人,自称办公室主任,对我客气起来,说校长今天有事不在,先吃饭。
我心想好的好的,和你们虚与委蛇。(当时我内心里已把学校判定成了反面角色,当然这其实是不专业的。)
吃完饭,对方给了我一千块钱。我心想,擦巨款啊,好,为了麻痹你们,我先收。
回去的一路上,又是气,又是觉得窝囊,下决心要把这篇报道好好弄出来。
到了单位,一千块钱交给了纪检的肖主任,然后就给总社编辑部的郑老师报告了选题。
郑老师鼓励说你好好采访,好好写。
然后……这稿子我没写出来。
再去找学生们,学生说不太方便采访了。
我当时就没辙了。
手上有了一些素材,却又不知道怎么捏合,不明白怎么选择角度切入。
于是,不了了之。
这事如果是交给哪怕一年后的我,相信也能驾驭这个小小的选题。但当时的我硬是不行。
于是没好意思再去联系学生,也没好意思再去联系校方。
这个小事儿,成了记者生涯刚开始时的一个“耻辱”。
自己的稚嫩、笨拙、没经验,许多年来都像电影,一样反复在面前晃。
磨砺着你,也鞭策着你。
三
之前说的是小事,接下来说一个“大事”。
2009年,那时候我在重庆分社跑政法口了。
两年过去,25岁了,相对成熟了一点点。
不然也不能把这么重要的口子给我对吧。
2009年那一年我们搞了一个报道,送了上去,主题是:打黑要依法,不能偏离法治轨道。
分社一位副总编牵的头,我也参与了。
说真的,对于后续,也是有一点思想准备的。
但是却真没有想到会引起那样轩然大波。
稿子我们这样报了,总社也这样编发了,倒也是敢敢的。
几天后,出事了。
我特别记得当时正在装柜子,办公桌的小柜子柜门有问题,总坏。
然后就听说,分社领导被当时地方上的最高领导叫去办公室,一顿暴骂。
绝对意义上的暴骂,不听解释,只暴骂。
倒是没有一耳光。毕竟还有所顾虑吧。
别的渠道的消息也证实,确实从没见过某某某发这么大的火。从来。没有。
发火倒也罢了。
网上还同时忽然出来一波来历不明的、莫名其妙的帖子,主要内容均是:
“我是一个正义的市民,现在有一些‘黑记者’,收黑钱,为坏蛋张目,他们居然说……,说……(引报道原文片段),我们强烈要求惩处他们!”
连原文都给部分引出来了,也不知道这些“正义的网民”怎么能看到原文。
然后没两天,分社社长召集我们一伙开会,气氛挺凝重。
大意是:王啥军(暴骂人的不是他,是他上司)说,你们有人收了“黑老大”的钱,200万,来当“黑记者”,要查你们。有没有?如果真的有,现在说出来,如实交代。如果不属实,我们也不怕污蔑。
节骨眼上,当时另一位领导说:“参与报道的这些人,我很了解。我相信他们一定没有问题。”
我那时的感觉,就是想哭。
说具体点,就是热泪盈眶。
不知道你们各位有没有在单位上过班,年轻时有没有遇见过肯为你们扛事的领导。
领导又不是二十四小时跟着你们,你们私底下要是干坏事,他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十分的了解,十分的信心,他怎么肯给你们打包票?
人家自己不要担风险的吗?
四
当时我们的压力还是非常大的,说完全不担心,那是骗人的。
馒头后来写了一个细节,是真的。
我跟着之前那位“带头肇事”的副总编一起,坐在他办公室。
不大的一个办公室,几平米吧,也就坐得下面对面两个人,还可以放一把小沙发,一个小书柜。
我俩都有点耷拉着,有点萎顿。
他貌似试图想安慰我,但实际上我看他自己好像都需要安慰。
回头想来,他当时也就30多一些,还没有我现在年纪大。
忽然他两眼一瞪,拍了一下桌子,说:
“怕什么,大不了我们一起去流浪!”
我当时就呆了。
卧槽我才25岁唉,才工作了两年,都还没结婚没生子呢,这就要去流浪啦。
当时来单位的时候不是这样和我说的啊,不是啊。
没说会流浪的啊!都只说好好干有前途的啊!
当然了,这也是开玩笑。
有必要讲的是,单位里,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一位领导和同事批评我说“惹了事,闯了祸”,或者批评我“不识时务”。
统统没有。
他们扛掉了几乎所有的压力,我这种小菜鸟则该上班上班。
后来,时过境迁,桑田变换,事实证明了我们的报道是对的,是秉持公心的。
我们并不需要去“流浪”,而且后来单位还给我破格评了副高职称。
我们也被证明了不是“黑记者”,没有“收黑钱”。对方当时早已把我们摸了个底朝天了,如果有问题的话,对方早就扑上来了,还打什么口炮?
五
反正当记者就是这样一件有趣又很刺激的事情。
成就感和耻感、遗憾感、紧张感并存,都会同时伴随着你。
肯定不赚钱,但是绝对锻炼人。
什么人基本都见过,什么事大概也都经历过,经历过就容易看得透,想得通,能明白。
我想金庸如果不是当过记者,肯定武侠小说也不能写那么生动。
有个段子,家长问老记:“我儿子想学新闻,以后当记者,可以吗?”
回答是:“那要看儿子是不是亲生的。”
这是纯搞笑。如果想当记者,锻炼自己,很好的,就是得有个心理准备。
作为一个逃兵,共祝记者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