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瑜敏 / 编辑:王一然

“女孩怎么会学这个专业?”

对于土木工程专业应届毕业生陈然来说,去年的秋天最重要也最忙碌,毕业季“秋招”开始了,她即将走出象牙塔,渴望找到自己第一份工作;而对于一个即将毕业的工科女生来说,最严峻的考验也即将来临:2020年9月,一间教室正在举行某施工单位的招聘会,听了一个小时的宣讲后,招聘开始,陈然感到不妙——她就坐在HR后面,亲眼看到她的简历被单独拎了出来,放在最底下。作为全场求职者中唯一的女孩,陈然预感“又会碰壁”。

彻底点燃她怒火的是被漠视,“她把我当成了透明人。”陈然回忆,所有男生面试完,招聘会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但面试官还是没有给陈然面试的机会,而是把她的简历放到一边,开始玩手机。她上前询问,面试官回答:“这个岗位不适合女生”。

秋招以来,类似的话陈然听过很多次,一些企业的“项目管理岗”、“基础设施岗”都以同样理由拒绝了她。这次投递的岗位是“商务岗”,招聘要求没有特殊注明性别,听起来也没任何性别限制。

联想到秋招以来受到的委屈,回到座位后,她还是觉得不服气,面试官正聚在一堆聊天,她走上前去,凭着一股上头的不甘和勇气:“如果不招女孩子的话,可不可以直接在招聘信息上注明?”一个面试官回答她:“我们没有这个规定”。

“连面试机会都不给,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也招女生?”陈然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哭了起来。

“劝劝女孩子,如果不是特别喜欢,真的别选工科了吧。”陈然在社交平台分享了这段尴尬经历,帖子的最后表达了自己对工科女生求职困境的无奈。

制造一个仪表盘,开发维护一款APP应用,参与互联网通讯建设,一个教育博主调侃“工科是辍学也能就业的学科”,更讲究技术和实际应用。它包含的种类庞大,包括土建、水利、电工、电子信息、热能核能、仪器仪表、化工制药等等专业。

钟宇就是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的,她是个有“科研梦”的姑娘,对技术痴迷,又对军工国防领域的工作有着神圣的崇拜感,应聘只瞄准了这些领域的研究所。她看到了陈然的分享,也遭遇过同样的尴尬。制作简历时,因为粗心,钟宇忘了标注性别,但她懒得再改,因为“没觉得性别在招聘中有什么重要的”。

就这样,没有标注性别的简历被一个又一个招聘单位选中。但在进入面试后,面试官大多会表现出惊讶的态度,“你居然是女生?”“从事这个专业需要经常出差,可能会搬些很重的东西,女生做不了的。”“不招女生是为了保护你们,因为很累,很辛苦,你们干不了”——钟宇觉得疑惑,“我学这个专业学了七年,难道我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吗?”

有的面试官甚至会反问钟宇:“女孩怎么学这个专业啊?”

21岁的橙子在大学第一堂课就受到了这种“工科怀疑”。上课前,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女孩一定要读个研究生才好找工作。”高考那年,橙子是县里的理综状元,填志愿时,像“一束光打在身上一样,我觉得自己就应该去学工科”。大学四年来,她一直没有放弃过从事工科行业的目标,该修的学分一个不落,课外还加入了与车辆工程专业相关的大学生方程式赛车队。

但今年秋招,橙子投了100多份简历,回应寥寥无几。“我觉得我就是干这行的,工科是我唯一择业的标准。”她依然坚持。

据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2015年在北京等地多所高校开展的调查显示,高达86.6%的女大学生受到过一种或多种招聘性别歧视,工科女大学生占80%以上。她们掌握了专业知识,操作过机器,焊接过电路,甚至还拿过专业领域的奖项,但在专业对口的用人单位看来,“工科女”身份似乎成为了她们简历上最大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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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过工程监理的土木工程专业女生在施工现场。

工科女孩的宝贝

“工科女”曾是令钟宇骄傲的身份。她擅长数学和物理,高中时,会找最难的题做,享受“攻克之后的成就感”,这种痴迷和热爱也让她选择了工科专业。微积分计算及各种矩阵变换对她而言很轻松,连独自做一台调频调幅广播收音机也一样简单:拉杆天线、导线、电路板、电位盘、波段开关、正负极片等等工具实验室里已经备好,按照说明书把电路焊接到相应位置,“像拼乐高一样”。

钟宇花了三天做收音机,滋滋的杂音从白色网格外壳喇叭传出,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她请教老师,对照说明书检查电路,把焊错了的地方重新改正。终于,第N次旋转开关,广播里的音乐流出,那一刻,她好像“拧动了身体里最幸福的神经”。

直到八年后,这只白色小巧的收音机还被妥帖收藏在钟宇老家的抽屉里,它的小伙伴还有小学时举着V字手势的大头贴、三好学生奖状以及写满心事的日记本。

这样的宝贝,工科女孩李莉也有一个,不过工程管理专业的她,收藏的是一把正儿八经的锤子。大二上学期,李莉参加学校统一组织的金工实习(指金属加工工艺实习,是与工程材料及机械制造基础等课程相关的实践课程),换上统一的迷彩服,挽起长发,戴上帽子,那是李莉第一次认真亲近这个行业,她对工科没什么强烈热情,报考工程管理是听从家里建议“工程造价挺适合女孩,而且好就业”。

但李莉没想到要学些像航天航空概论这样奇怪的课程,甚至入厂第一堂课就要学会“磨锤子”:首先把尺寸不精确的铁块均匀磨平,再用锯条锯开铁块,用锉刀搓平,最后抛光。

一开始,她觉得挺好玩,但实际操作时就遇到了麻烦。女生力气小,磨铁块要来回用劲,常常磨到掌心生疼,进度还是赶不上男生。到了最后一步,用工具在锤子上刻名字,她费尽力气只能凿出一个浅浅的印子,还是在男同学的帮助下,她名字的缩写才深深刻上去。

那把锤子一直放在寝室,原本磨得发亮的表面已经爬满了铁锈,偶尔还能派上用场,“用来砸核桃,还挺好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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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莉的“宝贝锤子”

女生们选择工科大多目的明确,要么有优秀的理科成绩支撑,有浓厚的学科兴趣,要么在身边人建议和影响下报考。想当工程师的橙子在车辆工程专业学了四年,并不享受那种外在的“技术快感”。戴着面具做电焊时蹦出的火花,车床操作时完美切割的断面,3D打印机器复制元部件的美妙机械声,这些只能带来片刻的新鲜感,“重复就没意思了”。

日常学习实践中,工科生浸泡在各种算式和图形符号里,忍耐机器轰鸣的喧哗和工地飞扬的灰尘,但涉及恋爱,女生们时常被调侃“找男朋友很简单”。土木工程专业的陈然班里有40个男生,6个女生;整个学校的男女比是8:1。陈然收获了许多异性好友。这是在工科实践后,为数不多让陈然觉得“没有性别差异的时刻”。

第一次对“工科女”身份困惑是实习期间,陈然的学科细分是城市地下空间方向,实习能够进入地下隧道施工现场参观。难得走出校园了解行业,进入现场后,工头把老师拉到一旁,之后,老师特意嘱咐:“女生不要下隧道。”然后领着男生下到底层参观。

没有女生看到地下隧道内部的全貌。站台上,二十多个女生面面相觑,陈然感到愤怒:大家学的都一样,为什么男女生要区别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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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车辆工程专业的学生在检修赛车。

选择

简历无法通过初筛,进入面试却被问婚育打算或者敷衍搪塞,甚至薪酬待遇都有区别对待,工科女孩们在陈然分享的应聘经历下吐槽分享,很快有近四十万点赞。即便过了四六级,拥有奖学金和荣誉证书,参与了丰富的课外实践,也难以改变招聘企业“有力气、能吃苦、懂机器”只能是男生的刻板印象。

某企业HR苏娜也很无奈,她所在的企业明确规定不允许性别歧视,即便如此,某些岗位上,也“不得不存在性别偏向”。

苏娜描述,机械工程师这个岗位就只招男性,这来自于她的实地考察:工程师们趴在地上钻进机器里维修,工作服会被机油弄脏,还要忍住难闻的气味,耐心找到位置装上零件。出故障的话,还需要拆卸掉重型机器上的某个部分,“这是要用到大力气的。”苏娜说,夏天也要在高温的状态下进入车间夹层,花很多功夫修理机器,出来时已经全身湿透。

去年毕业的工科男生许功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在工地一线待过半年,一栋还没安放钢梯的建筑,为了从2楼上到3楼,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抓紧脚手架,来不及做防护措施,就要在8米高空迈出危险的一步,踩着架子和窗台向上。地库浇筑混凝土,只有灰色的地下空间,100多辆混凝土搅拌车不眠不休,发出嗡嗡的噪音,有时会被附近居民举报扰民,但“我们要在边上站一个晚上”。

他从同事们身上看到了工地对一个人的“摧残”。有男生实习了一个月就离开,“宁愿回家去送外卖”;31岁的项目经理头发稀疏、眼袋肿大,看起来像50岁;33岁的司机有了白头发,“看起来像两代人”。

“这种危险又艰苦的工作,男生都想跑路,也没有女生会愿意做的。”许功笃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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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建筑工地工人在安装脚手架。

确实有女生也认识到了这点,车辆工程专业的橙子寝室就是一个小缩影,除了她还坚持做工程师的目标外,她的五个舍友中,三个选择了跨专业考研,奔向新闻传播、汉语言文学和金融专业。钟宇在电子信息专业耕耘了七年,铁了心要进研究所,985本硕学历却没能给她带来优势,招聘会屡屡碰壁后,她决定进入知识产权领域。

陈然的帖子火了以后,她选择依然坚持。为了得到更多机会,她和同学远赴200公里以外的主校区,住进学校旁边的小宾馆。校招之外,她还得通勤兼顾学校里面的课业,来回一趟车费近两百多,她坚持了大半个月。

“加油!鹿小葵!明天肯定能找到工作的!”陈然总是非常乐观,学着电视里的夸张语气给女同学们鼓劲,去年秋招结束后,她拿到了8个offer,这个数量在同系女孩中屈指可数。

争取到最后,她入职了一家地产公司,负责客户关系,起码与本科专业相连,“可以去审图、做风险预控,通过图纸或现场检查,提前发现这个风险点,然后反馈给工程。”这是这个土木工程专业女孩最后的坚持。

也有女生打破了“工科偏见”。管培生大金五年前入职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如今还不到30岁,已经成为最年轻的厂长。她性格开朗,喜欢开玩笑,总像个小姑娘一样素颜扎着马尾,在同事眼里,从生产安全管理到行政财务,有关厂里的一切她事事经手,甚至连办公室的门牌颜色都会认真斟酌。

作为职场女性,大金付出了更多努力。今年三月,她有了自己的宝宝,休了两个月产假后,就悄悄回到职场。因为不符合企业规定,她每次都偷偷摸摸上班,把工作软件上的状态改成“脱机”,避免在公开的场合露面。在忙碌工作的间隙,她才能做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工厂的板房给宝宝挤奶。

至于陈然,今年7月,入职第一天,她穿着蓝色米奇上衣,宽松牛仔裤和运动鞋,带着校园里的舒适自在走入地产公司。这身打扮和周围女同事的高跟鞋、精致职业套裙格格不入。刚开始,领导总会看着她那身轻巧的T恤欲言又止,但时间长了,就渐渐接受了她的“小特殊”。

“我当时没钱买新衣服啊。”陈然偷笑,“厚脸皮一点嘛,想做的事情坚持一下,不要因为环境的压力而改变。”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