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我们邀请了几位曾在网络暴力的残酷情景里搏斗的女权主义者作客女力天下,在两个小时的分享时间她们一起分享了各自曾经历的互联网暴力事件、拆解了网暴的运作逻辑、也分享了支持者的经验,整个过程充满了女权主义者的幽默、智慧和韧性。现在文字回顾整理出来了,让我们再次从这个活动里汲取一次力量吧。
有丰富被网暴的经验的女权主义者们
CC:女权主义者,Metoo运动支持者
多辣:一个因反网暴而被网暴的海豹派女权主义者
淇淇:CatchUp运营小编之一,开腔姐妹儿播客主理人,在读硕士研究生
鱼饼:多个女权社交平台账号(生前)的运营者,拥有丰富被网暴经验。
当风暴来临之时
淇淇**:**我和朋友运营的账号“CatchUp”去年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影响力,可能这是导致我们被大V盯上的原因。当时这个号就是在对性别暴力受害者进行声援,或者对新闻事件进行评论,在微博上已经算非常温和了。去年甚至前年甚至会有一些女权姐妹觉得我们是仙子,因为她们认为我们不够激进。
这是我们选取的一种策略,哪怕我们个人有很多情绪,我们在运营公共账号时,也会选择去除这种私人情感,所以我们会显得比较温和。
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没有逃过网络暴力和炸号。今年四月中旬,我们的“性别平等姐妹”被炸了,新号“性别公正姐妹”也在不久之后的九月炸掉了。也是跟从肖美丽被网暴起的一系列事件是有联系的。一些人造谣说我们跟她们有联系,所以我们就是“X独”……
当时我们是评论了一条新闻,新闻内容是关于女性参政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条微博遭到了一些人的围攻,那天晚上,我们账号收到的评论和私信都是不堪入目的。只要点开红点进去看,就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那天还是挺难过的,那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大范围的网暴。网暴持续了大概一晚,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强迫性地刷那些辱骂信息,明明看那些信息时会很难受,甚至有一些躯体反应(比如胸口发闷、头晕),但是当时还是会去看那些消息。后来我还是在姐妹的建议下卸载了微博,以自我保护。
九月份我们炸号以后,很长时间都没再建立新号,也是因为一直有人盯着我们,很恐怖。我们有做播客,也在小红书等平台建立了我们的账号,想尝试在其他平台做运营。于是那些人就跑到其他平台截图我们,还给我们的播客恶意打低分。感觉他们真的很闲,天天关注别人的动态,就算别人不说话,他们也要去骂。
在经历这些事时,我们都有一种感觉:有口难言。打开社交媒体就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压力,我当时打开微博就觉得精神紧张,因为要面对很多带着恶意的人。我自从开始运营这个微博,就不敢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过多的个人信息了,因为私人信息泄露确实会给个体造成比较大的影响。
多辣:前段时间一位著名的“爱国大V”在前段时间挂了我。大家可能都知道他举报了一位有公职身份的女权主义者,因为她在网上打拳,所以这个爱国大V要求茂名人社局开除她的公职。当时有朋友为这位被举报的女生写了一封澄清信,我就在豆瓣上号召大家给茂名人社局投这封澄清信,澄清这位女生并没有煽动性别对立,也没有说违反规则的话。
我当天晚上在豆瓣发了澄清贴,号召大家去写信,第二天就被那位爱国大V挂了。
其实他挂我的时候,我正在疯狂地健身,根本不知道这码事。等我健完身累到不行的时候,我就看到他把我挂了。我早就预料到我可能会被这个人挂,因为他对其他人做的也是一样的事情。我在社交媒体上的私人分享是很节制的,而且我把我的豆瓣设置成关注三十天以上的人才能看到我半年前的动态,但是那位爱国大V为我匠心独运罗织罪名所选用的动态就有半年前的,不得不说他的粉丝真的很厉害,为了让你倒霉,为了攻击你,愿意关注你三十天以上,真是respect……我就做不到关注这个大V三十天以上。
被他挂了以后,很多朋友都来安慰我,我就想我要不要去回应一下他。我仔细地看了他发的微博,发现他完全是反智而且没有逻辑的,还把我和别的账号强行联系在一起,比如他说我和一个叫“酷儿声音”的公众号发过同样的内容,所以我是个酷儿……天啊,关注我豆瓣的朋友应该都知道,我是个渴男的异性恋!!我人生中第一次被称作酷儿,就是因为这个大V,其实当时我非常感动,因为我真的很想成为一个酷儿,而不是一个苦逼的异性恋……
被网暴之后,我也展开了对自己的自我关怀,不管他们用怎样肮脏的词来攻击我,我都要鼓起勇气去把这些词毁灭掉。我还在豆瓣上写了一个自夸贴(当然这也被他们拿出来骂了),里面列了一些我本人的优点,我说我真是一个很可爱很棒的人。当时我的想法是,在如此密集的贬低和伤害里,他们越贬低你,你就越要去自我肯定,气死他们!如果你自己的情绪已经不能承受更多消耗了,那这些消耗就让他们去承受吧!
我还思考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怎么看待我本人和我社交媒体上账号的关系。我的豆瓣有几千粉丝,已经算豆瓣腰部用户了,我当然不希望我玩豆瓣这件事变成单机游戏,通过豆瓣,我还是希望可以跟其她人建立联结。爱国大V挂了我之后,我就想,如果我以后不再继续上豆瓣,不再拥有这样一个可见的社交平台上的身份了,我会失去什么?我通过自我暴露而展现的这些真诚被攻击后,我还愿意再进行这种表达吗?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看待自己在上网过程中累积的劳动被自我审查吞没?我在豆瓣上发过一个很长的帖子,写的是我以前做妇女维权工作的经验。那是我比较严肃的一次表达,我认为它很重要,所以我就很希望它可以活得久一点。但被大V攻击以后,我就很担心他们会不会通过这个帖子把我的线下身份识别出来,会不会导致我以前的工作单位也被攻击等等……于是我就把它隐藏了。隐藏帖子以后,我收到很多私信,内容大概是说他们看不到我的帖子了,想知道怎么样能再看到那个帖子。我很希望这种社工类的经验被其他社工看到,来找我的也确实都是社工。
不得已之下,我就使用了非常前互联网的沟通方式,就是做了很多pdf分享给了那些社工。在这个过程里,我一直在想该如何思考“劳动被自我审查吞没”这件事。我真的很佩服CatchUp和鱼饼,她们运营过那么多账号,在这些账号背后存在非常多具体而无名的劳动,但是她们的劳动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那帮人的攻击而消失。这是很大的损失。
我觉得CatchUp真的好厉害,她们被炸了这么多次,但是每次都转世,永远不放弃发声的机会,真的太坚韧了。从这一点上看,我们比那些大V强太多了。
CC:肖美丽她们被炸号以后,舆论环境就变得越来越紧张。我记得有一回我在性别暴力受害者的微博评论区支持了一下她,这位受害者当时已经被男权主义者污名化了。然后一群网暴者就涌进我的微博,甚至我男朋友的微博说一些污言秽语,比如说他长得真丑,或者说他怎么摊上一个搞女权的女朋友,真是太惨了。
我当时一下子就觉得,我自己做的事连累到了身边的人。我很生气,就让我男友把评论跟私信关掉了。后来在未命名公众号事件后,微博上骂我的人越来越多,我自己也关了评论和私信。
我有很多现实中的朋友都知道我的微博账号,我并没有切断自己和账号间的联系。9月14日开庭那天,我发现我微博被禁言了,就跟朋友开玩笑说:老娘不在乎!老娘啥都不多,就是号儿多!然后反手就搞了一个小号。我想没人知道我的小号,我还可以在这儿继续发声,没想到小号用了一个月就炸了。
那回我第一次感受到:当你的账号因为一则微博受到网暴时,你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负面评价,即使你因此而感到难受。这对你的情感消耗是很大的。
小号炸了以后,我又用回了我已经解封的大号。网上出现了一则谣言,说朱军重返央视了,终于沉冤得雪了。弦子在网上是没办法说话的,所以也没办法为网上关于她的那些谣言做辩解,我们当时特别愤怒,于是我决定发一则微博来澄清这则谣言。
那时候的舆论环境已经很差了,所以微博刚发出去几个小时,我就收到了大量辱骂言论。我当时特地打开了评论区,想看看这帮人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结果发现他们无非就是侮辱我是健达奇趣蛋、母人,母狗,或者给我扣政治性大帽子,说我值五十万……都是普通无趣的肮脏词汇。可能他们觉得,只要你为女性说话,只要你维护女性权益,你就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的,他们就把羞辱你当做唯一的目的。
前两天,我忽然发现那位爱国大V把我挂了。他刚刚号召自己的粉丝把公众号“酷儿声音”炸了,因为这件事,我有发一条朋友圈,说酷儿声音的运营者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位很普通的大学生,他没做错任何事,却被恶意投诉导致炸号,我们都为此感到难过。那位爱国大V立刻又发了一条说“同性恋就是有病”的微博,并艾特了我说:在朋友圈为茂名女生和酷儿声音打抱不平的这位童鞋,来看我说得对不对呀?
我当时特别震惊。他怎么会知道我朋友圈的内容?他是怎么把我的微博和微信联系到一起的?我知道他盯了我很久了,但因为我做了自我审查,他无法从我的微博里扒到什么东西。唯一的可能就是,我的一位微信好友看到了我发的朋友圈,并截图给了那位大V。我觉得自己被恐怖感包围了,因为我以为我的微信好友再怎么魔怔,也魔怔不到做恶臭大V粉丝的地步。但事实证明不能太信任自己的列表,人不可貌相……
我当时直接大崩溃,然后用了很长的时间又删了一拨人。因为之前我在公众号被投诉后,已经删过几百个人了,我以为剩下的这些人都起码可信。这次删完人后,我还是没办法摆脱这种害怕的感觉,就翻出了自己的微信小号,把信任的朋友又加了一遍。这个过程是很消耗我的劳动的,但是我能从这样的行为里重新找到一些安全感。
每次经历类似的事情时,你是无法专心去做别的事的,比如根本读不进去书。这说明这类事情对我们的精神有损伤。我被微信好友背叛后,第二天起来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没精神做任何事情。零散的带有攻击性质的消息可以被我们习惯,但是大量的恶劣言辞在短时间内鱼贯而入的话,对我们的精神还是有很大伤害的。慢慢的,你可能会变得麻木,但这种麻木意味着你的精神力被无可挽回地磨损了。
我也想提醒大家:现在的环境真的很糟,即使你发的是朋友圈,也可能会有人把你的朋友圈截图出去,发给那些对你满怀恶意的人。我当时很害怕那个大V和他的粉丝会人肉我,也很害怕那些大学时期跟我闹过矛盾的人会借机编个故事,造谣我人多么烂,就像茂名的那个女孩所经历的一样,因为我本身就不可能取悦到所有人。在环境很糟的当下,大家发声时如果觉得自己可能遭遇网暴,一定要先以保护自己为主。
鱼饼:刚刚多辣说到,网暴带来的自我审查吞没了我们的劳动,让这些本身就无酬、不具名的劳动变得更加不可见,且更难被承认。在网暴刚开始扩大时,我感觉自己的角色是支持者和旁观者,因为针对我个人的网暴不太可能发生。当时我的情绪更多的是与朋友相关,她们中有很多人都被网暴炸号了,个人的生活也受到了比较大的影响。我们打视频时,朋友说着说着就会哭起来。所以我们当时有一种强烈的焦虑,这种焦虑就变成“我们一定要做点什么”的动力。
账号被炸了以后,有很多朋友来安慰我们,我们一般会说没关系,然后熟练地掏出一个小号说下个账号见。但后来网暴炸号的范围变得越来越大,在平台上运营女权账号也变得越来越难。要考虑的问题不光是你是否有可运营的账号,还有你在运营账号时能发布哪些内容。这些都带给我们很大的压力。
我记得一件事情,当时为了支持朋友,我们除了发微博,还整理了采访朋友的文章,内容主要是关于她们在网暴中的感受和恐惧,以及网暴为她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我跟她们沟通的时候会听到很多细节,这些细节不是在网络上可以呈现的。比如说,她们会向你描述自己的真实情绪,向你讲述她们生活中忽然崩溃的瞬间。
有一个人说到,自己有天在煮面,不小心把面煮糊了。那一刻她忽然就崩溃了,她因为被网暴而积攒的负面情绪一下子就爆发出来。她说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为自己澄清,只想把东西一摔然后尖叫。
这些细节我会记得特别清楚。被网暴的朋友会说,我们也是血肉之躯,是普通的人,看到这些负面信息以后,还是会感到痛苦的。但这些都是网暴者视而不见的,他们会给你贴一些诸如XX分子的标签,并且认为“你是XX分子,所以我对你做什么都是合理的”。
我自己的感受是,第一,发声变得越来越困难了。我们还在运营微博,也有其他的小号,但是我们发现想重新获得影响力是很难的——连很普通的内容都可能无法发布。我们把活动信息发在微博之前,都要先斟酌一下这个举动会不会导致活动被盯上,会不会导致参与者被骚扰。在那次会议遭遇男权分子骚扰后,我们会多出许多恐惧,也会为会议的参与多设一些门槛与步骤,比如限女性、设置报名表让参与者先介绍自己是谁等等。
包括在这次活动开始之前,我觉得自己都是在用显微镜来看大家的报名信息。我会回到当时那个有人忽然跳出来辱骂我们的场景,我会想,如果我们又遇到这种事,要怎样处理,要找谁把他们踢出去,要怎么识别这种假装参与者的骚扰者。
这种恐惧来源于那些骚扰者的偏执,刚刚多辣也提到说,为什么会有人关注她三十天,就只是为了找她的麻烦。
在之前,肖美丽和其他女权主义者遭受更剧烈的网暴时,我们也发现很多网暴者是非常偏执的。有时我们会去看那些骚扰者的微博账号,看他们展现出来的网络形象。我们会抱着他们是水军的期待,但最后会遗憾地发现他们确实是活人,会在微博发自己的私人生活。可他人性的一面不会对我们展现出来,他只会私信骂我们是女权母狗。
通过读一些人骂你的话,你会发现他在非常专注地关注你的动态。有人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可能提到自己昨天一直在哭,第二天她就会收到“听说你昨天在哭,你怎么没有在家里哭死”的辱骂私信。骚扰者会很关注你的这些细节。
有一部分压力便是从这里来。比如我想写我的朋友遇到了什么事,我就会思考:这个真的可以写吗?这会不会变成他们攻击我朋友的新理由?
还有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对我的打击更大。在网暴范围开始扩大时,微博和豆瓣平台集体炸了一批女权主义者的账号。那些账号并没有什么关联,发的内容、账号风格都差得比较远。这些号被炸了以后,我们就用我们那个bot性质的微博(它当时还没被炸掉)发了一批被炸号的名单,主要是希望大家可以知道现在在发生什么事。因为平台炸号的同时也会将这些账号的信息彻底抹去,如果你不谈的话,这些号曾存在的证据都会被隐藏,甚至被遗忘。所以我们希望这些事的发生可以留下一些痕迹,也希望有更多人能记住这些账号。但因为这个,我们在微博和豆瓣上被一些女权主义者骂了。
她们说我们是在害别人,是在给男权分子指路,甚至有女权主义者号召大家来举报我们的bot。当时有人在评论里面说,我们的号跟她们本来就观点不合,现在还要拉她们一起共沉沦。我就去问朋友,我们有人骂过她们吗?结果发现谁都没有骂过她们的印象。可能是因为我们说了不要骂别人是“婚驴仙子”,她们就觉得这是在骂她们。
我们后来有思考这件事情发生的原因,因为我们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觉得可能骂我们的这些人认为自己更安全,认为只要远离被网暴者,以及为被网暴者说话的人,就可以避免被扣上政治性的帽子。这实际上是比较侥幸的心理,是虚幻的安全感。因为被网暴的人并不是因为真的做错了事而遭遇网暴,她们被恶意构陷,仅仅只是因为她们是女权主义者。
只要你不够红专,网暴者就可以说你政治不正确。如果你是体制内的,他们就可以让你丢工作。在我们看来,女权主义者会有不同的想法和意见,但其实在厌女的网暴者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
后来在给我们发“你怎么还不死”私信的那些人里面,既有男性也有女性。这是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一件事,炸号之后,我都还是会想,会不会那些女生也参与了对我们的举报?可能是有的。
我对那些骂我们的男性没有期待,但对那些一样是女权主义者的女性,我还是会认为大家在同一个立场上,并因此产生姐妹情谊的想象。从某些方面来说,我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们反应那么大,为什么会存在那种恐惧。但正因为可以理解,所以我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对女权主义者的网暴为何总能成功?
淇淇:在我看来这种网络暴力主要是数量上的。网暴者一般人数很多,这就导致我们遭受网暴时没办法一一反驳、有针对性地自证,而只能被动地去接收这些信息。这是让人不太舒服的一个点。而且这些人往往最不在意真相是什么,他们不会去做事实的核查,也不关心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那个反女权博主写的微博里有没有逻辑漏洞,他们根本不会想这些东西,而只会一味地相信那些反女权博主。
这就能看出,他们的知识水平、逻辑水平都不高,而且他们只需要去输出那些暴力性语言和情绪,这是一件轻松的事。他们一直在往外发泄自己的愤怒和恶意,却不用承担任何后果,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正向反馈。很多女权博主在这个过程中被炸号,这进一步为他们提供了正向反馈。他们在这种循环往复的刺激中,会觉得自己是胜者,会感受到网络上的狂欢、猎巫为他们带来的成就感。
遭受网暴的伙伴都是素人,**虽然大家运营的微博账号可能关注者比较多,但账号的关注者没办法代替这个账号去承受攻击。**
我们当时的做法是,尝试让自己跟这个账号剥离开来。虽然我们在运营这个账号,但这个账号并不能代表我本人,那些人攻击我的点也并不是事实。
认识到这一点,也认识到他们的可悲之处之后,我就不会真的把那些攻击放在心上了。况且,我们发布内容前已经做足了自我审查,很多内容我们都没有选择发布。已经被我们自我审查过的内容还是被他们揪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家的认知水平根本就不在一个范围内……
CC:我觉得他们的思路很简单,所以快乐也来得很容易。比如他们会根据你的女权身份轻易地给你贴标签——“拳师”、“恨国”、“境外势力”、“收拜登的钱”……所以你就十恶不赦,你就是母蛆,你被怎样攻击都合理。只要你的微博上有女权向内容,通过这一连串虽然荒谬但是简易的逻辑,他们很容易就把你这个人定义了。
而且现在的社交平台并不是中立的。我们在舆论空间里本身就处在一个很劣势的位置,他们很容易就会把我们举报成功,当他们举报成功了,他们会觉得自己果然是正确的,果然做了“惩奸除恶”的事。这种正向激励对他们发泄生活中郁郁寡欢的情绪也有帮助:通过把我们想象成蛇鼠之辈,举报我们的账号,并以此获得自我价值感。我觉得这其实非常虚妄,这就是在伤害无辜的人,甚至是在伤害弱势群体。我们发声的空间就这样被剥夺了。
鱼饼:刚刚CC说的一点很重要,就是网暴者利用了平台的偏袒,使其发布的信息被广泛传播,他们也可以借此做一些广泛的动员。而我们写了澄清的帖子,或者发了任何相关信息,可能很快就会被删帖封号,这种情况目前越来越严重。让一个或多个账号在网上消失,对平台来说是可以轻易做到的。
平台以前也会进行删帖操作,但是它没有靠着这种大范围的屠杀,把它的力量如此强力地展现给我们。网暴者不听你的澄清,也是他们常用的一种手段,或者说是他们的典型特征。他们会用一些标签来攻击你,会给你罗织一个很大的罪名,而不是针对你的某个具体行为。这样一来,你是无法自证立场的。他们的攻击缺少目的,他们不是需要你道歉,不管你道歉还是做其他任何事情,你都无法让这场网暴停止。如果说目的的话,伤害你可能是他唯一的目的。
我记得当时我们去写一些为被网暴的伙伴澄清的帖子时,我们会事先提醒自己,我们这个帖子是写给谁看的。我们是写给其他女权主义者、写给伙伴、写给能理解这些东西的人看,并希望大家能借这些帖子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她们做过什么。通过更多信息的呈现,大家可以相互帮助。这些帖子并不是写给那些攻击者看的,他们也根本不会关注这些信息。
当时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一点是,我们把被网暴的姐妹曾做过的一些事写了下来,包括她们为社会公益事业所做的努力。试想:一个恨国的人怎么可能希望中国的社会变得更好呢?但网暴者不会听这些,他们只会继续攻击你,重复着诸如“她们做过这些没有用啊”、“她就是反华啊”之类的话。大家可以发现,他们并不关心你做过什么,他们列出的罪名不需要证据,这些罪名正是因为空洞才成立的。
风暴离场后的反思与疗愈
多辣:我觉得鱼饼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什么是网暴”。我们怎么把网暴跟批评/分歧/冲突分开?比如说,像我们这样的“平权仙子”在女权社群里肯定也经历过一些批评,但是我们要警惕自己使用的方式,把批评与网暴的方式分开,不要让自己也陷入网暴的话术中。
我们所有人都已经见识到了网暴的能量,它会影响你的生活,还会摧毁你的人格。但其实“网暴”是一种非常好借用的武器,我们要时刻警惕——不要让自己也成为网暴者。比如有人因为对方是在一条光谱上跟自己有不同区分的人,就攻击对方是平权仙子,是婚驴,其实她并不是为了指出问题,也不是为了解决分歧,她的目的就是贬低对方,通过让对方的发言失效,来攻击和自己立场不一样的人。这种攻击的本质是片面地向公众呈现你,侵犯你作为一个人的完整性这跟真正的讨论完全不一样。在了解网暴的本质后,我们也要去思考:我们跟其他人讨论时要如何避免使用这种方式。
我还想说一下平台的不公正。平台是如何跟男权主义者合谋攻击我们的?我们是弱势的,但是我们弱势在哪里?
我相信这些男权主义者相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比较底层的人。我点进他们的主页,看到有人在放羊,有人基金买五千亏了一千。我们之间应该很少有人会经历这种事,你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你不会说:哈!这个放羊的人今天会要了我的命!
我们弱势在哪里?我们对他们的恐惧源自于哪里?我觉得最恐怖的一点是为他们的声音带来能量的“秩序“,为什么他们会赢?让他们赢的东西是什么?
比如说茂名的那个女生,她单位接到那封举报信之后,就马上要约谈她、调查她。但同时我们也寄了几千封澄清信,为什么我们的澄清是无效的?
为什么同样的秩序当中,我们的辩解就是无效的?这个秩序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这其实就是恐惧的来源。
最后我想简单地说一下——如果你是一个旁观者,你怎么去支持那些正在遭受网暴的人。
首先就是不要让她重复讲述。比如我一个朋友当时就跑来说:听说你被网暴了,快给我讲讲你是怎么被网暴的?这是非常无效的关心方式,关切是需要付出劳动的,你并不是被网暴的人,这是你自己应该去承受的劳动和消耗。自行了解事情的起因,是旁观者能为当事人做的最简单的一件事情。
第二个是,不要让被网暴的人马上开始跟你进行智识上的讨论。这些讨论在这个时候是失效的,我现在正在被网暴耶,你要求受害者立即总结经验然后反思,让正在被网暴的受害者和你这个心情不错的人进行讨论,这其实是一种非常残酷的消耗。不要让当事人再去跟你讨论这些事情了,只要她自己不开口,你就不要说。
第三个是,你要搞清楚你自己的感受重要还是当事人的感受重要,你要为自己的感受负责任,不要让对方再为你做更多劳动了。
淇淇:我想补充一些自己的看法。大家在支持网暴受害者时,也要观察一下自己的情况如何。你在看这个网暴过程的时候,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这种观看对你个人的精神也是一种消耗。
我也准备了一些关于旁观者应该怎么做的观点,第一,不要问为什么。经常会有人说,为什么他们要网暴你?我觉得这样的问题其实是无效的。就像刚刚多辣说的,这其实一方面是让被网暴者再陈述一遍自己的经历,另一方面是在逼迫被网暴者去进行自我审查,让她自己去对这件事进行归因,看看是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才导致自己被网暴。
我觉得这样的问题是不太合适的。如果你想关心你的朋友,就不要去问她为什么。如果她是一个反省能力比较强的人,她可能真的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次不这样做她就不会被网暴了。这样的反思其实是无用的,我们已经做了一遍自我审查了,并不是因为我们不严谨才导致了网暴,是因为对面的人对你有恶意,他需要发泄这种恶意,而你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而已。
还有,大家知道朋友被网暴后,都很喜欢给她们提建议,比如:你截图报警啊!像这种难以实施的建议,其实也是不太有用的,报警这件事情对当事人来说是更大的精神消耗。
鱼饼:作为支持者,我的感受是:我们用自己的账号发支持受暴者的内容时,可能会担心自己影响力不够,或者讲得不够好,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发。
但我觉得这个还是非常有必要的。网暴发生时,当事人可能经历着非常大的信息轰炸,看到了非常多的污言秽语,这时,任何表达支持的信息她都是可能会看见的。不管你的粉丝是几十个还是几个,不管你的号多么小,你的鼓励都可能非常重要。
还有一点是,不要再给被网暴者提供更多信息了。比如,你不需要告诉她,你看这儿又有一个新的人在骂你,我来转告给你!她已经接收到很多信息了,真的不需要别人再去补充。如果她想要看,她自己会去看的。
如果你想要支持她,你可以公开发布支持性的言论,也可以给她打红包。但是你不能为了发泄你自己的焦虑而让她更痛苦。
在环境越来越差,表达和行动的空间越来越小的情况下,对于我们这种随时可能会遇到网暴的人(不光是在网络上,在我们生活里也随时都有这种风险)来说,还有一个重要的点是,我们要认识到,并且接受自己是脆弱的。
刚刚多辣有提到,为什么网暴者(比如那些恶臭大V)说的话都可以应验,发出的威胁都可以实现?为什么那些部门看起来会乖乖听他们的话?
这并不是因为他很强大,而是因为环境就是如此。这就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审查压力很大的环境。我们的脆弱在于:一方面是,我们作为一个女性,在生活中会有很多结构性的脆弱。我们作为女权主义者,在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空间可以表达。对有些人来说,她们可能都没有线下的女权伙伴,唯一能表达自我的空间就是网络。网络上你会遇到更多伙伴,也可以更自由地表达,这可能会给你很大的支持。
另一方面是,你在网上暴露的信息越多,你遇到网暴时受到的伤害就越大。对我们来说,这不是让我们放弃发声和行动,而是我们需要察觉到,我们的确处在非常脆弱的状态中,我们要思考是什么让我们不得不面临这种处境。
这种思考不光是帮助我们在这种环境下自我保护,也可以防止我们成为网络上的霸凌者,让我们自己陷入网暴的话术里面。因为很多网暴者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偏执,他的话语不是要置你于死地,而是要守护某种价值观。但他实际上做的事是破坏性的。
我记得在18/19年时,有一位女生在老家相亲时遭遇了性别暴力,被相亲对象性侵未遂。她逃离后,在回程时选择用微博讲述这件事。但是那个女生遇到了比较严重的网暴,很多人都去质疑她讲述的真实性。他们问她,你为什么没有报警?为什么没有跟你家人断绝关系?为什么没有奋力反抗?如果你做不到这些设问里的事,你说的就是假的。还有人去艾特网警,希望网警来查这件事情。最后女生注销了她的微博账号。
我觉得这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是一起典型的网暴事件。当时我们用自己的账号发了一则微博去评论这件事,阐述的观点是:这样对待一个暴力事件当事人并不合适。一位女生评论说,如果很多人在家庭环境里就是没办法自救,就是没办法意识到自己是被控制的,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吗?
我觉得这是一种特别典型的想象,这是她个人,也是我们自己要面对的一种无力感,但她把这种无力感投射在了当事人身上。 “什么都做不了”、”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被控制的”也属于想象,这些想象并不存在于在当事人身上。当事人肯定是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才会在网络上被看见。
对我们来说,这种反思是有必要的。我们因为脆弱才聚在一起发声并抱团取暖,但是脆弱群体内的成员也可能会相互攻击。
怎么去接受自己脆弱的地方和有力的地方,怎么样在网上更好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更多地去做有意义的事,而不是陷入到跟网暴者的缠斗里去、陷入到某种特别强的偏执里去,我觉得思考这些问题也是很重要的。
图片:tienntone
剪辑:浪味仙
整理:小葱
编辑:辣花
主办方
女力天下工作室:看见女性力量,营造女性自我成长与相互支持的网络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