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航空难的罹难者头七,民航当局之前确认了“无一生还者”的基本事实,为头七祭奠提供了令人悲伤的确定性。所有诗意的不相信,连同那自我欺骗的绝望之下的缥缈希望,必须要放下了。罹难者的生命已经终结,如果足够幸运,他们将继续活在遗属们的记忆中,尽管后者仍要被迫处理与死亡有关的伤口。
对于空难这样的公共事件,势必会混合私人怀念与公共纪念,个人的、家庭的对死者的追思缅怀,不仅在表达方式上与个性及家庭情况密切相关,而且在遗属对悲伤叙事的建构上,还受到大众舆论或其他一些因素的掣肘。不同调性的悲伤叙事,包含着对空难的历史记忆的竞夺,已经毫无疑问地开始了。
根据澎湃新闻报道,云南瑞丽某空难遗属的姨侄女,在抖音上制作了追念小姨的短视频,即使小心地处理隐私,谨慎地防备网友闲言碎语,仍然遭到少数网友持续攻击。攻击她的理由和说辞见诸于许多网暴案例,“家里人去世你发在抖音上面这不叫蹭热度叫什么?你在抖音守孝吗?”“蹭热度不让人说啊?”
面对这样攻击,本想安静网祭的姨侄女发布了卑微的致歉信,声明不是要占用公共资源,更不是要蹭热度,她还因引发攻击者的“不舒服”表示“深深的道歉”。那位罹难小姨无法想象,在遗属真诚追念她时会受如此攻击。还有其他遗属对媒体确认,在讲述遇难亲人及家庭故事后,也被网友质疑“不够悲伤”。
表面上看,攻击遗属的人不算多,而且在这些攻击之外,有同情并理解遗属的大量声音,对他们讲述遇难亲人故事的行为表示赞赏。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可以无视类似于“抖音守孝”的恶毒攻击,因为遗属不仅有悲伤的权利,自主择定悲伤的体现方式,而且公共事件的悲伤叙事,不该被异化的陈词所玷污。
究其根本而言,攻击空难遗属“抖音守孝”“不够悲伤”,暴露出网络空间的道德义警为了便宜行事,使用了飘忽不定的道德标准,即使这些标准看似矛盾(过于张扬VS程度不够),可丝毫不影响他们在相反的标高上占据道德高地。对空难遗属悼亡方式、悲伤纯度的严厉呵斥,见证别有深意的道德癖好。
如果你顺着这些攻击者的字面意思,不在网上表露家里死人的事,或者努力去迎合他们那种“够悲伤”的标准,你会发现最后除了偃旗息鼓之外,从网上匿踪,不然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而他们在攻击时竭力渲染的厌恶感,实际上就是要达成这样的效果,让遗属对悲伤的及其呈现方式进行自我审查。
但只要陷入这样的“圈套”,空难遗属们就在悲伤的叙事、悲剧的公众记忆等方面输了,而将这些叙事权力、悲伤的权利拱手让与刻薄、恶毒的人。对空难罹难者来说,这样的身后遭遇相当于第二次死亡,第一次是被空难剥夺生命,第二次是被异化的悲伤叙事扭曲或遮蔽,可见确立空难的公共论述是多么重要。
如果仔细琢磨那些攻击空难遗属的话术,可以明显看到它通过打击遗属的悲伤、进而否定死难者的核心用意。攻击者用攻略表明,他们绝非拥有非同一般的死亡观,也绝非对悲伤有着别开生面的表达,而仅仅是要“压制”无辜死亡天然带有的谴责效应,是要将因悲伤叙事被调动起来的公众情绪引到歧路。
诸如“抖音守孝”“不够悲伤”的攻略,带有张牙舞爪的攻击性,但它并不是舆论场中削弱死亡事件的唯一话术。在东航空难事件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描述死者、死亡及悲伤的空灵话语,它们代入幼齿化的角色,粉饰以小清新的修辞,活用了粉圈轻度责备型娇嗔,将二次元做作的纯良奇怪融入空难的刻奇表演。
这种空灵话语的表演,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攫住空难的悲伤叙事。比如在正式救援开始前的祈祷阶段,“不想再看到伤亡未明了,我想看到全员获救”。最为典型的表达说黑匣子的,“黑匣子(橙红色),很多人在找你,别藏了。快出来,别闹好吗?”——这可能是空难描述中最让人尴尬的时刻。
即使在情况不明的坠机初期,综合视频监控的捕捉镜头,及目击村民对坠机现场最早的自发搜救,生死存亡的状况不言自明。而这时,幼齿化的话语是怎么表达的呢?“一定是的,他们跳了,要不然也不会找不到遗骸了”,“132一个也不许少”“希望他们穿越了”“会不会是超自然现象,只有飞机残骸而没有人”。
3月22日的时候就有网友@西葫芦炒虾米 注意到这种话语的异常,“我看到在灾难下充满童心和天真的言语时感到不舒服但又不能抓住原因并用语言表达,终于遇到人用妥帖的话说出来,有文化真好啊”。然后,这位网友链接了知乎博主聂飞琼和梦羽灵泉的论断,揭露这类幼齿化空难叙事的症候。
“面对无常的人生,面对事件中最痛苦的那些人,表面上装天真其实借机贩卖自己的‘善意’,以及故意用小清新其无视人生的苦痛,实在是一种亵渎”“而对写这些文字的人而言,别人的鲜血和痛苦,成了他们的戏台,让他们过扮演天真的戏瘾,用祈祷的名义给家属伤口撒盐。”聂飞琼如是点评。
在尖锐批评之后,聂飞琼追问:“但为什么近些年来,不管是官方媒体,还是各个主流话语方向的其他媒体,在对待苦难的时候,都在用一种近乎童话的幼稚方式来结构严肃,同时博取和放大某种‘孩童式的感动’?”这样的发问看起来漫无边际,实际上稍微注意社交媒体的流变,就能发现草蛇灰线。
显然,注意到幼齿化语言及孩童式感动对灾难的消解,哪怕这一发现引起了广泛的共鸣,却也未能阻止它的习惯性使用。在指挥部确认东航MU5735航班上人员已经全部遇难后,有网友留言:“如果起风了,就乘着风回家……如果是父母来接你们了……就像小时候一样,一定不要走丢了,知道吗?”
如果要回答聂飞琼的追问,恐怕要回到社交媒体近十年来的历史脉络中,从主流媒体官微吸收粉圈话术、取媚年轻世代的精明策略中,寻找这类取媚话语如何从笼络受众的考量中溢出,而后与年轻用户同频共振,弥散性扩张至时政事件的评论区,再经过单一话语环境的反复驯化,内在地系魂于年轻世代的三观嬗变。
只要紧扣灾难或悲伤叙事,就能发现这类兼具幼齿化和攻击性的话语反复出现——它用幼齿化来发掘、壮大大型灾难事件的刻奇效应,表现感动、感激、感恩;同时频繁借助其攻击性来冲淡、抵消、阻止对灾难的严肃表达、全面记录以及个人记忆。东航空难只是这类低幼版在灾难叙事上的巴甫洛夫条件反射。
前面说到对空难遗属自行表达悲伤的不满,以及由不满衍生出来的攻击。实际上,在灾难叙事的话语竞争中,优势话语已经在社交媒体时代发展出幼齿化与攻击性的双重特性,这也就是所谓的“可甜可咸”吧。攻击遗属,压制他们的悲伤表达,实际上就是为幼齿化的自我感动与当场表演清场,替同类准备舞台。
过去常说的一句俗语是:老狗学不来新把戏。从年轻世代玩转灾难叙事与悲伤格调的实际看,无论他们自认为那些小清新的话语有多么出彩,仍旧在把玩灾难上落入了更大范围的“窠臼”,以及陷于被功利性利用而不自知、难自拔的工具人境地。在用幼齿化与攻击性的“二节棍”挑衅世界,消解悲伤叙事时,本人已非人。
主导灾难叙事,左右悲伤情绪,有时候会被误解为掌握主动权的体现,对失控抱有强烈的恐惧和怨念。稍微浏览战争、空难、灾害、伤亡这些等级不一的伤逝,尤其是那些事关人命的选择,不难发现消解严肃叙事的后果,就是培养了不懂敬畏死亡、亵渎他人死亡的冷漠看客。让死亡成为死亡,而不是任何形式的表演,是可能的吗?
最后要说的是,瑞丽那位在空难中失去亲爱小姨的女士,没有任何道歉的必要,真正要道歉的是那些不知所谓的攻击者(当然让他们主动道歉是不可能的事)。经过此事,空难遗属讲述遇难者的故事,属于他们“不抛弃不忘记”的正当权利,哪怕是最卑鄙的人都该声援这样的表达和权利,在灾难叙事中为个人悲伤留下充足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