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读者们知道,我有14年的媒体从业经历。
不管在哪个类别的岗位上,都是被老领导、老法师一路训来的。有时温柔些,有时严厉些。
“情况说明”(其实就是检讨)写过挺多篇,因为有篇稿子信源不准,把“某人透露”理解成了“某部门表示”,不但工资扣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整整两个月,都只能做手工录入的工作。
那时候还没AI识别,如果要把采访内容整理成文字,就是拿一个开盘带,放一段,打下来,放一段,打下来……
那时还有一位实习生,稿子写得非常老练,领导觉得“妥妥可以进来”,但在审听一篇报道时,大家产生了一个疑问:
一位受访农民工的表达“精炼而不自然”。
领导很直接:这句话是不是你教农民工说的?
实习生有些惊慌,但也算老实:对,我觉得他原来说的不好,就写了一个给到他。我觉得意思是差不多的。
这名实习生当天就结束了实习。领导痛心地说:
引以为戒。
仔细想想,这事儿也过去了近20年。
2
当时的老师,大多已经退休。还有一些,已经转行或者去了其他的岗位。
看他们的朋友圈,有些不太说话,还有一些,常常很生气。
我很理解他们。确实,这两个月,有话匣子系和一财系的亮点,但也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内容,前两天,《直击上海复商复市首日》更是几乎把大家气炸。
如果说4月17日的《做好生活物资供应》、5月3日《熟悉的上海 正在渐渐回来》只是“用个别远郊代表上海”的“以偏概全”,属于“偷偷误导”,那这篇5月16日的新闻,做了一件让老新闻人都很讶异的事情:
它直接使用了一张地方媒体发布于5月6日的图片,改成了“5月16日”。
也就是说,在“引导”的时候,连“5W”原则都被“放过了”。
“搜图”并不是什么稀罕功能,这事儿是很容易穿帮的。但整整九位记者,以及背后的二审三审,都没制住它。
我相信会有处理。媒体再变化也不至于此。但它带来的伤害,也显而易见。
用一位网友的话说,我已经接受了你瞎,但你居然还骗。
3
包括我在内,大家还哀叹于舆情的判断力。
例如,那个年代很有默契的“小骂大帮忙”,几乎很难再取得默契,许多致力于取得共识与理解的尝试,常常被斥责“不懂大局”;但反过来,我们当年很警觉的“赞美闯大祸”,却会时不时冒出来。
最后就是被迫精选评论、关闭评论、关闭转发,实在熬不住就删帖。
正面报道的目的没有达到,与公众的隔阂却加深了一层。
复工复商的报道只是一个片段,且不提它与多数公众的感知是否相符,我想信息发布者可能完全不会考虑到,对手握一大堆“因不可抗力”无法执行的企业来说,各位的报道可能成为对方索赔的依据。
在媒体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的导致矛盾的“正面报道”。
有的聚焦发了几十次物资的街道,有的宣扬着越读越别扭的典型,我一直觉得《上海一名机关干部自述:十几年来第一次下基层,居委原来在干这些事》会删,但它还真的没删。
不展开说了。哪怕从标题来说,我也是真吃不准,它是表扬,还是曝光。换我们老领导,肯定一把拍回去了:
“别坑人了。既气了下头,也害了上头。”
按理说后台的留言已经足够让编辑警觉了,但编辑还是挺坚强。
抬残疾老爷爷下楼做核酸的帖子已经删了,一个月志愿服务766小时的帖子也已经改了,类似的新闻,还是值得盘一盘。
用我老师的话说:
正面报道,不是让领导满意,而是要让老百姓对领导满意。
4
至于“共情”的缺失,可能已经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
但我还是想说一说。
比如,怎么用形容词,怎么用动词,甚至怎么用量词,它都是有讲究的。
我当时的老师说,哪怕读者读不出来,听众听不出来,我们也要有这根弦。
比如这篇《上海警方查获“黑骑手”591人,已有330人被拘留》,我觉得绝大多数人读不出什么问题。
那我还是把它点出来吧:
“闲来无事”这四个字,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如果说一个送妻子看病,自己见缝插针也要去挣点钱的中年男性,属于“闲来无事”,那字里行间未免也显得太冷漠。
我没看出“闲来无事”,我只看出生活的艰难。
如果我们足够仔细,会发现许许多多类似的词语出现在了疫情的报道里,代表着撰写者的某种喜恶——
但它真的没有必要。
5
这两个月,我常常想起那些守着开盘机的时光。足不出户的时间,和我当时离岗打下手的时间差不多长。
开盘带在机器里刷刷地转着,传出或清晰或模糊的声音。有标准的普通话,也有吴侬软语。有时候一个多小时的文字稿整理出来,能够呈现在节目中的可能就只有一分钟。
记者很小心地避免断章取义,编辑很仔细地拿捏着上下文。
我很仔细地记录下每一句话。
编辑说,你看,这段写成:
他遗憾地说,未来这栋楼,再也看不到了(接实况):“我会想念它的。”——行不行?
那时的老师仔细地回听了下声音,删掉了“遗憾”两个字:
他说,未来这栋楼,再也看不到了(接实况):“哎,(有两秒的停顿),我会想念它的。”
老师说,不用那么着急代替别人做判断。如果我们是一个合格的新闻人,那就应该有自信——
那些受众,只需要看到我们的记录,就会有着和我们同样的感情。
这样的自信,怎么就消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