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鹏的妻子梅晓阳于2014年9月23日出狱了。距离他“微博救妻”,已3年有余。
2010年7月,园林设计师梅晓阳被检察院以受贿罪立案侦查并提起诉讼,曾为《南方周末》资深记者的杨海鹏坚信妻子是被构陷的,于是开始在实名微博上发布自己对该案的调查记录,披露检方与法院程序违法。女儿爱吃蟹,小名蟹妹,杨海鹏夫妻得名“蟹爸”和“蟹妈”,梅晓阳的案子也被称为“蟹妈案”。
因“微博救妻”,杨海鹏一时成为一个和体制对抗的英雄,一个人,在上海,实名抨击上海的执法不公。杨海鹏在微博上的发声,引发众人围观和声援,人们关心这样一个上海中产阶级家庭的维权行为将产生怎样的影响,“蟹妈案”由此成为2011年的一个标志性公共事件。尤为引人关注的是,杨海鹏选择了公开的方式来证明妻子的清白,而不是私下勾兑,他的不妥协让围观者为之钦佩亦为之担忧。
2011年10月,蟹妈被上海市闵行区人民法院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杨海鹏等来了最坏的一种结局。
这三年,杨海鹏没有停止在微博上的发言,他的态度未变,尺度未变,官场八卦和时政典故信手拈来,逢上对手攻击,他变本加厉还以颜色,微博账号一再被封,他便一再转世,不屈不挠起来,连粉丝也叹服其精力。
微博嬉笑怒骂的背后,杨海鹏要担起的是一个非常态的家庭,入狱的妻子,双方的老人,以及9岁的女儿。对看重名誉的杨海鹏而言,他还要面对各种言论的非议和责难。或许还要承担这样一种失落,如果妻子没出事,这个家本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
没几年,杨海鹏就要满五十岁了,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无论外表还是言行都给人以强大之感。他说,有时自己也会觉得无助,一切都要一个人扛。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拒绝沉默,拒绝妥协。“我们不装外国人。现实的黑是普遍的,但是我们怎么样拿出自己的力量,努力变成一个公平社会。这就是我想的。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公民的姿态。”
一
接妻子出狱那天,杨海鹏9点不到就等在上海市女子监狱门前。仍是持续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气,台风将至,地是湿的,有支撑不住的老人坐在路沿,或靠着潮湿的树干。一夜没睡的杨海鹏站着站着,腰开始隐隐作痛,据说今天一共释放6人。第一批放了5个,都不是,杨海鹏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雍和觉得他有些不安,一米八几的杨海鹏看上去很疲惫。“换洗的衣服都收了,肯定会放的。”雍和安慰老友。
这天是2014年9月23日,杨海鹏原以为7、8月份就能接人。一位熟悉减刑与假释相关法律政策的体制内朋友打听到的时间更早,春节后,但5月份正逢上海亚信峰会,有关部门打招呼,峰会过后再办。“这个要求呢,也不是恶意,所有人的都停了,安全考虑,可以理解的,是吧?”但他也怕,担心是借口,一推迟就不知道推到哪天。直到程序走完,确保假释,他才告诉杨海鹏。
11点50左右,梅晓阳神情放松地出现在久违了的家人和朋友面前。消息并不准确,同天出狱的有10多人。“梅晓阳很淡定,反倒是杨海鹏有点受不了,见到他老婆的刹那,也不能说崩溃,有些激动。”雍和说。
杨海鹏对出狱后的梅晓阳说:“你出来了就忘记仇恨,要是记住仇恨,你还不是自由的,你心中的垃圾老公帮你处理”。
妻子的出事在杨海鹏心里打上一个结。这个自诩懂政治的男人忐忑不安地度过了这三年,重重压力之下,他对外界的任何变动都表现得小心翼翼、顾虑重重。
杨海鹏带着处于假释期的梅晓阳去社区矫正中心报到。梅晓阳想去湖北老家探亲,对方说那你现在不要办,十天内回来就行。杨海鹏感觉不妙,“按规定是不能出省的,你要是走的话,属于脱离管制,他可以通缉你。嘴上说你可以走,空口无凭”。第二天下午,杨海鹏接到对方电话,上面突然命令今天去报到,杨问,不是还有七八天吗,对方答,必须现在。
“我们这种人,草地上闻到气味不对,我说有蛇,证据呢,我说不出来,但是你呢,还没有等你说出来的时候,蛇就把你咬死了。”杨海鹏说。在他看来,这是对方所设的陷阱,一旦妻子真的回家,对方就有理由逮捕她。而梅晓阳却认为,这不过是他的阴谋论。
2014年9月23日,从监狱回家的路上,杨海鹏和妻子梅晓阳在车中玩起了自拍。(摄影 雍和)二
“昨天晚上,一个律师朋友带了案卷找我,开了夜车。”上午10点,杨海鹏脸色苍白,短发耷拉下来,那状态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话题很快被转移到“东星航空案”,继而又是一个案子。话匣打开后,杨海鹏的精力反而恢复,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下来,时而大笑,他的朋友翟明磊调侃他外表像巨灵神,很高,眼睛又大,说话有点咄咄逼人,但“情感细腻”,“心地特别善良”。
不断有人带着案子来找他,记者、律师、举报人,他给对方分析、解读。这方面,法官出身、又做了10多年调查记者的杨海鹏有着充足的自信,他曾说,很多记者是照搬律师的话,而他则是在律师拿来的基础材料上进一步做研究。他会把一些料放到微博上,嬉笑怒骂一番,收获追捧或敌意。
他可能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媒体行业告别。蟹妈案判决前一周左右,《财经》杂志派人到上海,提出和杨海鹏解约,要求是不说原因。“你想不到,全国最牛逼的杂志社啊。”3年后,他一边冷静地条分缕析这背后可能的利益与压力,一边也感叹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当时他本寄望于东家能保持沉默,“我不需要它帮忙,它一帮忙那就是他们之间的勾兑,就没我什么事了。但它不吭声,对我至少是一种保护”。
蟹妈入狱,判了4年。“微博救妻”过后,杨海鹏要面对的是,设想的所有可能结果中最坏的一种。
杨海鹏的父母和姥姥搬了过来。于是,在可预见的三到四年内,杨海鹏家的格局是,47岁的杨海鹏和3个老人,1个9岁的孩子。蟹妈出事前,这个上海男人已经变成了半个居家男人,如今这个家将全靠他一人负担。“棋局已经输了,我只能一点点往外扳。”杨海鹏说。
四十多岁的这年,突然没了单位。一开始他有点慌。做了10多年记者,杨海鹏很自然地想到再谋一份媒体工作,且必须在上海。但他竟然没找到。有时明明谈好,后来又变了卦。家里的老人经历过文革,当时悲观地认为,儿子要成为“贱民”,他们的经验是,在一个为组织高度控制的社会里,脱离组织的个人是没有力量的,遑论对抗。那段时间,老人的担惊受怕分毫不差地传递给杨海鹏,后者试图安慰,但老人一出门,接触一下外边的人,对方说可怕,恐惧感就又回来了,反反复复。“就像感冒一样。”杨海鹏说。
朋友轮番作陪,叫他出去吃饭,然后一块洗脚、泡桑拿。离杨海鹏家不远的某星级酒店地下一层有休闲会所,做记者的时候,他常去那儿,一边泡脚,一边和人谈事,“地下宣传部长”的称号便是得名于此。现在他去得更频繁,有时候一个人没事也会跑到那儿,手机放家里,放松,午睡。朋友们给他打电话,说你不要担心,实在困难有我们。有律师朋友干脆道,这个事大哥帮不了你,但大哥钱还是有一些的,先拿20万吧。
他没拿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但有这么一些朋友在那儿,给孤身的杨海鹏很大安慰。他慢慢冷静下来,重新盘算。经朋友介绍,他给人写传记,一本书三四十万字,自传,署人家的名。以前他非常傲慢,不屑去写。也开始炒股,小赚一笔就收手,这同样是他以前不会去做的事,那时他是专业财经记者,不能碰股票。在回顾过去这将近三年的经历时,杨海鹏简单地总结了他如何解决经济问题,并进而安抚一家老小。
“为什么说我不怕这件事情了。政府怎么样诬陷我、怎么样搞我,但是我倒不了。你让我失去工作,你最多只能让我这些官员朋友害怕,但社会上的朋友,他们还是跟我越走越近。以前这个国家,组织控制了人的一切,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现在有了社会以后,你想由上至下否定别人的一切,这是不可能的。”杨海鹏说。
他颇得意地提起这几年总结的经验,食物是最好的安慰剂。他上淘宝,搜罗全国各地的食材,“人有他的共性,如果你现在活得很苦,吃的食品越来越差,这个人就很担心了,未来怎么办?但是有很好的食物,有丰富的这个业余生活,比如说给老人家看很好的碟片等等,有时候我自己去买,说朋友送的,他们就很开心,觉得这个社会没有抛弃他。”菜谱会被杨海鹏发到微博上,供粉丝及对手们欣赏。
三
事情并不像说起来那么轻松,更远非编成段子后的快意。人们带着各自的惨痛经历找上门,他们感到混乱,找杨海鹏寻求帮助,分析之余,绝望的时候杨海鹏还要负责递上安慰,这些老板随时可以出国,但杨海鹏却和一家老小给困在了上海,“实际上我也是一个近乎崩溃的人,再加几根稻草,我就崩了”。
事太多,且杂,杨海鹏说,他习惯专注,不能够同时做很多事情,事一多就乱了。他喜欢读书,这三年他也买了不少,书架摆满,又在地面摞上好几叠,以前他可以一晚上连续读几本书,一页一页耐心读完,非常开心,但近三年他只是翻一翻,“心态不一样了,不平”。
他并不喜欢阴谋论的世界,成天打听哪个领导跟哪个领导关系,谁谁谁又被哪个领导敲诈勒,这个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总觉得有人在算计你,生活就没法保持单纯。
杨海鹏说自己是被逼成了一个斗士。此前,他做过4年法官,10多年记者,人生一路大体顺利,做调查记者时虽然会和现实的暗面打交道,但记者毕竟是旁观者,悲剧并不直接发生在自己身上。“基本上,很多黑暗我也不愿意去面对,我就想老婆进入上市公司挣了钱,我们就走人了,过简单幸福的生活。本来我是自愿到一个冷僻角落里头,不愿意成为中心的人”。
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反抗:“我们不装外国人。现实的黑是普遍的,但是我们怎么样拿出自己的力量,努力变成一个公平社会。这就是我想的,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公民的姿态。我也不想领导别人,但是我绝对永远站着,哪怕死,也不会乞求什么。这是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因为他们有一种对自己一种权力的迷信,他们认为权力无所不能。让你哭,让你笑,让你下跪求饶。但他知道我们拒不下跪的时候,对他群体的一种震撼是非常厉害的。”
雍和和杨海鹏认识了差不多20年,他说,杨海鹏个性如此,很多事情他也放不下,他想去做一个战士去战斗,那就比较累,有时候说话也会有些过头,不太注意,会伤到一些人。在《青年报》共事时,因为好几件合作采访的事情,惹怒了权贵,“他是不会弯腰的一个人”。
“并不是说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勇气和智慧。很多粉丝过于仰头看他,觉得他付出了很大的牺牲,他什么都好。贬他的人往往受不了他的脾气。我比较好的是,能稍微比较宽容地去看待他,而且了解他的这个案件和他的行为方式在目前社会的意义,所以从公益的方面特别支持他。” 他的好友翟明磊说。
四
杨海鹏的女儿喜欢吃蟹,得名“蟹妹”,于是父母就成了“蟹爸”、“蟹妈”。称谓很可爱,连接着某些柔软的情感。在名为“窝主杨海鹏”的博客里,躺着2006到2007年的一些文章,一类新闻,一类蟹妹,前者或严肃或调侃,后者逗趣,杨海鹏长于文字,调侃起现实来,语气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有趣。微博兴起之后,这风格在“杨海鹏在上海”的账号上被发扬光大。“生死由命,我要发言”,很多人因为这句话关注到李庄案二季时的杨海鹏,进而继续关注了“蟹妈案”。
“蟹妈案”的前后在网上仍可查到,它们拼凑出了一场发生于2011年10月20日的上海的一场审判。判决书上写:被告人梅晓阳犯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判决书所不能记载的是,庭审时,台下的某个人向法官递了张条子,然后法官敲锤的次数明显增多,以及被拒绝出庭的证人、三位律师集体拒绝辩护的抗议。在梅晓阳回忆检察院审讯过程的口述实录中,充斥着这样的辞令,“我今天非要撕开你这张嘴”,“你们园林设计院是个烂摊子、黑窋窿”。在一个接受现代法治理念的人看来,这情形可能会让他恍然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但也有另一种言论,斥责杨海鹏在网上太嚣张。杨海鹏的好友翟明磊分析:这是一种奴性。奴性就是对反抗的恐惧,他自己不敢反抗,对反抗者也是冷嘲热讽,以获得自己心理的安慰。海鹏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他在很多的层次上跳跃了这些心理,而选择了直接反抗,做出了最大的牺牲,这是我最佩服的。
当时翟明磊帮杨海鹏在网上公布案情,他也困惑过。杨海鹏告诉他没关系。“公开的方式有一个特点,要唤醒社会的良知,再一个,这种事,你不公开的话,就是被他们做死,他们操作非常严格,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操作娴熟了。你只能公开化。”杨海鹏说。
杨海鹏的微博账号已经转世到了第184回。这三年,他的微博粉丝最多时有20多万,一路转世下来,尚有五千多稳定而忠实的蟹粉跟随。水浒传的人名用完了,现在他更新用的是唐德宗大封功臣表。
要跟上杨海鹏的转世节奏并不容易。网友“兰州O记还咳嗽”说,他从李庄案二季中,杨海鹏的一句“生死由命我要发言”开始关注杨,每条微博都看,杨海鹏被删号了,他就在微博里搜索关键词,然后再关注。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回杨海鹏可能是当天被封了三次,他正在看杨的微博,第三次被封时,他搜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搜到。这个五十岁的兰州男人说,他当时有一种很绝望的感觉,这个时候他看见他自己的微博上面有个信息提示,增加了一个粉丝,点开一看,刚好是杨海鹏。
在粉丝看来,关注杨海鹏起初往往都是因为他的言之有物,他们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启蒙。O记把从关注到粉丝的变化归功于网络上那些攻击杨海鹏的人:如果五毛们不那么疯狂攻击杨海鹏的话,我可能仅仅是了解杨海鹏,当这些五毛越是疯狂攻击杨海鹏的时候,我越觉得应该要站出来,还是要站在杨海鹏那边。
蟹粉给杨海鹏很大安慰。回首前三年,杨海鹏说,给自己打85分,谢谢这批粉丝,给他们100分。
今年杨海鹏的女儿升中学,摇号。他担心极了,如果进不了好的中学,跟蟹妈要没法交代。他拿出调查记者那会的谨慎做足准备。一个是摇号,一个是一所中学的校董朋友,再一个就是杭州那边有所国际学校。三重保险,他稍稍能安下点心。摇号那天,女儿一脸平静地回到家,递给他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一个学号,一个中学名字,没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他一看,摇中了。
“以前这种事情很普通,哪怕没摇中,也许找找关系,但现在比较困难,因为假如说你没有摇中又进去了,你的敌人就会盯着,这就会给帮助的人带来麻烦。”杨海鹏说。
这几年家里一直有种压抑的氛围,没什么好事,只能尽力去清除消极情绪,女儿摇中号,仿佛天大的喜事。蟹妈也要回来了。家里人想着,今年应该是好年。
杨海鹏想起做记者时的一段经历。1998年抗洪的时候,他们去了湖北嘉峪,那时已经决堤了,他们看到某电视台在那边拍摄人在堵缺口,造假。当时杨海鹏注意到,镇里挂了一个横幅,写着本次高考镇上多少名考中,他们看一个男人跑着四处找自行车,问他干什么,对方一脸兴奋:我儿子考中大学了。这个中年男人一直在大堤上抗洪,几十天了,杨海鹏和同事决定跟着他拍。
女儿摇中号,他突然回想起十多年前的这件往事,家里的兴奋劲,跟曾经报道中的主角是一样的,“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