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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宋石男|西米露之夜
作者:宋石男
来源:微信公众号“新默存”
发表日期:2022.10.10
主题归类:新冠疫情2022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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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四日,我和三个发小在五通桥音乐广场吃宵夜。妻儿都在唱卡拉OK,我们不想唱歌只想找个地方坐坐。围坐在比我们脸还小的小方桌旁,四个中年男人,一人一碗西米露,过上了女中学生的夜生活。跳广场舞的大妈众星捧月地簇拥着我们,音乐伴奏像海马斯一样精准打击着我们。我们本应该像从前一样坐在露天喝茶的,让江风像情人打耳光一样打着我们的脸庞,然后来点花生毛豆,就着啤酒,说点白儿胡子的知心话,但沿江茶铺早已不准露天摆,若进茶铺里喝茶太闭气,而且别人都在打麻将,清谈未免格格不入。我们本也可以坐在烧烤店喝酒的,可晚上去牛华吃八婆麻辣烫太撑,再吃不下五花肉尽管它薄如蝉翼烤得胶质化入口化渣喷香扑鼻,甚至连烤肠儿也吃不下,更别说排骨与飞机。何况关于喝酒我们也没共识,刘军戒酒了,小翔不喝酒,哈哥只想喝白酒,我连喝几天白酒有点疲惫,想冒着痛风发作的危险喝点啤酒但哈哥不支持。所以我们只好被命运掐着脖子,拖到路边摊吃西米露,一吃就是两个多小时。后来为了考虑老板的感受,也拉动下疲弱不堪的经济,我们还是点了些油炸。180多斤的刘军几乎以一人之力把油炸干完了,哈哥和小翔一筷子没动,出于友情我吃了两串炸蘑菇,没敢吃肉,因为我听见肥肉正从我肚子上汩汩冒出就像听见雨声。

刘军是隐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遯世无闷。几年前乡镇中学合并,他没再教英语,改教历史。小翔是五通桥的梵高,现在基本皈依了美术教育。哈哥从前是黑社会,现在是律师。几年前他倾囊投入的一水民宿被Q拆,连花了他十几万的那棵美得this country 配不上的樱花树也被推土机推掉,废墟不远处立着全球招商做民宿的广告牌,是Q拆之后立的。而我,孤身一人读书写作,没有束缚也没有依靠,当我不读书写作的时候,就被家人和友人暖暖包围,活像一个受宠的有缺陷的孩子。

我是个历史学者,我很喜欢布赖萨赫的一句话:历史学家试图实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伟大调和,他们总是能同时意识到延续与变革。在吃西米露的那个晚上,我的确同时意识到了延续与变革。

一个变革是,power对我们生活的插入,越来越深,越来越全面。河边喝茶是传统生活,在我们出生之前很多年就是如此,在我们生长的青少年时代,亦一以贯之。但是如今被以美好生活的名义取消了。他们认为在河边喝茶不好看,不整齐划一,还妨碍了碳中和大业。岂止河边喝茶,我们的生活,如今无往而不在巨灵的掌握中。有官媒发布过一个民调,九成以上的中国人支持YQ结束后继续沿用Jk码,好让生活更美好。然而生活要美好,必须要自主。要敬畏传统,敬畏自发秩序,尊重每个人自己为自己立下的生活原则。被支配的生活不可能是美好生活,只是反历史、反人性的生活。

另一个变革是,岁月在我们身上都烙下痕迹。我们不再像小杂种那么精力充沛那么不管不顾。我们都有牵挂,不能一个人没心没肺地过活。我们喝醉了不再迅速恢复,甚至开始害怕喝醉,害怕它带来可怕后果,不管是立即的还是缓慢的。但我们仍然经常喝醉,因为酒是火焰,可以在一瞬逼出时代的寒气,让我们的友情与壮志燃烧,让我们还不至于堕落成出卖自己的人。

历史毕竟不会被截然中断,我们的个人史、家国史与世界史仍是延续的。所以我们仍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彼此了解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过去,我们彼此托付因为我们了解各自的个性与命运。我们不能露天喝茶就露天吃西米露,我们仍然在星空之下聚集,我们仍然有说不完的话,我们的友情永不会因为岁月与时代的变化而荡然无存,我们的志向也仍然指向水草丰茂的地方。

写作是一种回忆。在我要动笔写这篇文章以及开始写的时候,一直在回忆西米露之夜。而回忆不时被另外一些东西涌入、交融。有些是人,有些是句子。回忆从来不是单线条的,而是百川归海。你遇过的人、经过的事、见过的景、读过的书,会在某一段回忆中忽然同时显现,将你撑满,迫你激荡。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不断插入西米露之夜。虽然是秋天,我仍看见春草。春草是悲欣交集之物,它让你看到繁花的开端,但转眼一切又会凋零。你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时,就看见春草。你预见到你们之间的一切欢乐及其逝去,你还没拥有一个人就能感到她离开的深邃悲哀,这就是爱。园柳上鸣叫的鸟儿更换了种类,也更换了叫声,与生命的吐故纳新有着神似的旋律节奏。吐故纳新令人惊喜也令人伤感,新的也许是好的也许只不过是新的而已,被吐掉的,注定要成为已不复存在的过往的那些故人故事,就像在春天早已不再鸣叫的夏蝉一样,被消灭被取代,他们的归宿只是冥冥之中,他们降落阴间就如枯叶从树枝上飘落。

池塘春草之后,紧跟着“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古典诗歌就像回忆本身,总是一个纵横交错的网。豳歌,即《豳风·七月》,一首描写大地上平凡生灵的四季劳作、悲欢苦欣的史诗,最小规模的史诗。谢灵运想的一定是“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春天似美好悠长,采摘的人来来往往,有少女却在美好悠长中看见短暂,看见不幸迎面而来,她不想与不幸的未来一起回家所以悲伤。楚吟,即《招隐士》,谢灵运想说的一定是“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你往深山一去不归,四季轮回,春草萋萋满目又有何用?你不在,世界就是岁暮,脆弱的夏蝉兀自鸣叫,它和你我一样,都找不到长久的活法。

谢灵运另有首《岁暮》,“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明月照映积雪,北风猛烈悲哀。没有永恒之物,一切都随时间而亡。一年将要过去,你还没来得及感觉到而你的生命已遭受无情的催逼。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