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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恐惧或愤怒,你总得选一个才能活下去
作者:维舟
发表日期:2022.11.19
来源:微信公众号“无声无光”
主题归类:二十条措施
CDS收藏:公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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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里一贯让人心生厌烦的堵车,如今在石家庄可能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它俨然成了这座城市“烟火气回归”的证明,意味着终于有越来越多惊魂不定的市民开始走出家门。

能这样,还是因为一条冲上热搜的当地新闻:自从11月13日触顶的689例阳性感染者之后,石家庄每天的新增确诊在短短3天里下降了近80%。

一面放开,一面感染人数还骤降,这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好事。网上有人暗示,只要不查就没有:“以前我电脑老是中毒,后来卸载360后,你猜怎么着?”

还有不少人不忘揶揄石家庄人的谨慎:解封的第一天,大部分市民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高兴,而是自愿继续呆在家里,这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什么?

有人尖刻地挖苦说,这就像是老早那些缠足的女人,习惯了受束缚,到最后“放开裹脚布的那一刻,一群女的哭得死去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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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有不少石家庄人感到害怕,这几天不乏有人这样说说:

“这要真是好事,能第一个轮到河北?”

“处在解封中的我们瑟瑟发抖。”

“我不相信通知,除非看到上班的已经上班,上课的已经上课。你懂的。”

“石家庄真成试点城市了,真的放开了,有点害怕了。以后公共场所不看核酸了,核酸点也要取消了,都自费测了。一天新增快500个,结果幼儿园小学全部通知开学了,突然放开大家都不敢去。”

在网上流出的一个学生家长沟通群里,一堆父母都以孩子“胳膊疼”、“腿疼”、“牙疼”、“耳朵疼”之类的种种理由,请假不能返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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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为什么这样?有一种观点甚至将这种“自由到手都不敢要”的瑟缩和犹疑不决归结为某种集体性格:

体现在石家庄人身上,就是太温厚了,太淳朴了,太随遇而安了,实心实意的,不喜欢做作,不喜欢刷存在感。这种性格,决定着他们做事,从来都不猛,并不具备进攻性,不具有冒险精神。于是,面临重大选择,他们会有所迟疑,多些观望,过于理性,进而保守。

这些宽泛的形容,似乎用以说中国人,也无不可。不论如何,绝大部分评论似乎都在奚落石家庄人的表现,觉得那是“不正常”的——然而,在我看来,当地人的这种恐慌、瑟缩,才是正常的。

6月1日上海解封之后,萧条的街市也经历了许久才逐渐恢复生机。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很多人还是小心翼翼,唯恐疫情又卷土重来,即便被封了两个月,很想去四处走走、见见朋友,但一想到又可能被封控,还是“非必要不出门”吧。至于中小学复课,那都已经到9月了。

想想看,那还是在上海社会面已经清零、核酸常态化的情况之下,人们都还需要时间逐渐调整心态,而这次石家庄的做法要激进得多:那可是每天仍新增数百例阳性,却突然宣布不做核酸,要求马上复工复课了,诚可谓“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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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防疫能突然180度转弯,那谁能保证它不会再来一次呢?事实也确实如此:11月13日,石家庄宣布根据20条执行新政,多个公共场所发布取消查验72小时核酸,然而,关闭免费核酸点仅一天,当地就又宣布恢复了。

这也不仅是石家庄如此:11月15日11时许,广州一度通告全市取消大规模核酸核酸,但1分多钟后就宣布再度恢复,被戏称为“百秒维新”。

疫情三年来,像这样的反复,各地都见得多了,不能不让人多留条心。就像《功夫熊猫》里的熊猫阿宝,被师傅狠狠训练了一番,以至于师傅再请他吃饭时,也不敢相信,怀疑那是个陷阱:“这么简单?不需要仰卧起坐?不需要十里跑步?”而事实也证明,师傅确实留了后着。

因此,真正的问题其实不是人们恐慌,而是他们的恐慌是怎么来的。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没有更明确信号的情况下,谁敢第一个吃螃蟹,搞不好转瞬就“出头椽子先烂”了。说实话,看到好消息就欢欣鼓舞,信以为真,你是不是有点缺心眼啊?

更何况,解封倒是解封了,但放开并不意味着全面放开——一旦你阳性了,还是要被送去隔离。人们正确地意识到,就算是解封了,最好也还是多加小心,步子走得稍微大一点,你可能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在表面上相同的恐慌之下,人们的心态可能相去甚远:有些人是真的怕死,害怕沾染上这种病毒;有些人怕的不是病毒本身,而是感染后仍会被隔离、被歧视;还有的人,怕的其实是在这个过渡阶段的种种举措,随时可能变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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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7日石家庄地铁早高峰

归根到底,那折射出的是一种对外部环境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外部环境对人已不那么友好了,还处于不断变动之中,总有人可能被“意外”吞噬。此时,普通百姓承受着双重压力:既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生活恢复正常,但又一有风吹草动还是要赶紧调适,因为每次到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怎样才能让人们安心?那一是需要给人稳定的预期,二是得有一系列的公共机构协助,让人宽慰:即便被感染上,也没事。然而,在我们社会,最惯常出现的是把这些都归为个人责任——那封致石家庄全体市民的公开信里说每个人是自己健康“第一责任人”,所隐含的就是这一层意味。

大概正因此,病毒学专家金冬雁才说,石家庄在做正确的事,但配套措施没能跟上:“此前新冠被妖魔化了,居民需要被更多宣教,才能不再恐慌。”

在此我想强调的是:人们不应该因恐慌而被谴责、嘲笑,如果你代入他们的处境想一想,就会发现那不过是人之常情。

正如我一位朋友感叹的,那实际上是脆弱的普通人在面对不确定性时的生存之道:“恐惧或愤怒,这年头你总得选一个才能活下去。”

在他看来,与其苛责,不如去理解人们:“能愤怒,能不配合,只是幸运而已,没有被卡死在某个地方,不然疲于奔命,又哪来的闲情逸致来愤怒呢?这是幸存者偏差,不应该看不起那些没得选的人。”

是这样。我们不能寄望于每个人都是无畏无惧的超人,那未免太强人所难,人们想要的,只不过是他们应得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