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g

CDT 档案卡
标题:抵抗不是为了有用
作者:米米亚娜
来源:微信公众号“米坛埋骨”
发表日期:2020.6.9
主题归类:米米亚娜
CDS收藏:公民馆
版权说明:该作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中国数字时代仅对原作进行存档,以对抗中国的网络审查。详细版权说明

《鼠疫》里的主角塔鲁是一个继承了作者加缪的灵魂的角色。他出身优越,家庭体面,是典型的社会中产。但在他十七岁那年,身为代理检察长的父亲邀请他去旁听重罪法庭,以便推动他子承父业。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在法庭上看到了那个被司法体制宣判死刑的罪犯“活像一只被强光吓坏的猫头鹰”,将死之人的生动细节击中了他,强过一切社会(甚至家庭)所构建的正义教条。这是非常私人的体验,却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使他脱离原有的轨道,变成一个致力于反对死刑的活动家。

可以说在遇到里厄大夫,在进入与鼠疫的战斗之前,塔鲁早已和这个社会对抗已久,加缪称他“无所不知”,原因是他的个体觉醒时刻来得太早了,他早已“理解”了瘟疫(乃至一切系统暴力)的真相,并认定自己必须下意识地 “拒绝同流合污”,才能不变成作恶的一环。

瘟疫寄生于人群,暴力也是,生于其中的人必须先修复那些内生于自己的病态,才能避免被体制同化为病人,再将致命病毒传播给别人。

这是个抵抗的过程,却并不是英雄诞生的过程——和人们想象的相反,塔鲁的一生经历了贫穷和疲劳,最后也难免染上鼠疫身亡,沦为众多无名尸体的一员。

可是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觉悟到了自己的徒劳:

“从现在起到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毫无价值了,而且从我放弃杀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判处自己终身流放了。历史将有其他人来创造。我也知道,恐怕我审判不了那些人。我缺乏一种特质,不能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杀人者。”

正是这样的人才会起来抵抗鼠疫,为此而死也正是他的宿命。未曾有类似经验的读者,恐怕无法接受主角徒劳死去的结局,但加缪终究藏匿了一份温情,为塔鲁提供了“第三种境界”——“我决定站在受害者一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以求减少损失。”塔鲁相信,这会帮助他到达“安宁”。

因此,当里厄询问他走什么路才能到达安宁的时候,塔鲁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情。”

而正是这份“同情”,和医生一职的天性相投,所以他和里厄才注定要联手抗击鼠疫——一切命运都是有根可循的。

之前在一次Matters的讲座上,有听众问洁平,大意是说:抵抗常常让人觉得无用,感觉很沮丧,如何面对这样的无力感?我当时回答了一句:“抵抗不是为了有用。”

我想塔鲁的故事就是这句话的注解。他是被鼠疫杀死了,可是他却没有被毁灭(因为他的“理解” 、“觉悟”和“同情”),身在一个人人都在冠冕堂皇地传播暴力的系统里,抵抗是自我生发的,是主体性的自然表达,是我们觉醒的灵魂在寻找“安宁”。所以,抵抗也许不会实现自我救赎,因为抵抗本身就是自我救赎。

另外,在现代社会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可能会对抵抗的代价和所谓“有用”的标准没有一个合适的心理预期,以为抵抗就和消费一样,做出正确的行为就会引发相应的正面反馈。但瘟疫至少会教会我们这是个混沌、漫长和反复的过程,至于人类社会的问题就更加棘手了。加缪的一生见证了两次世界大战,饱尝了肆虐在欧洲大地上的血与火,没人比他更明白反抗者们的境遇。他在1946年的纽约演讲《人类的危机》里说到:

“一车车的尸体和几世纪的历史,只带来人类命运的微小改变。这是规律。在十八世纪的法国,有好多年,年轻人掉的脑袋像麦穗一样多。大革命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热情和恐惧,最终在十九世纪初,世袭君主制被君主立宪制所取代。我们,二十世纪的法国人,实在太了解这些可怕的规律。需要战争、占领、大屠杀、成千上万的囚犯、一个被悲痛摧毁的欧洲,才使我们中的一些人领悟到能够稍微减轻失望感的两三事。对于我们这种境遇,乐观主义似乎是可耻的。我们知道,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人已经死了,因为他们选择了死亡。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应该意识到我们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们做得比其他人要少。”

考虑到20世纪的一半都是这样惨烈地度过的,而我们正在承受的、以及后瘟疫时代即将到来的屈辱,与其说是倒霉,不如说是人类从未逃离的危机,从未卸下的责任。明白无用是抵抗的底色,并甘愿以无用之人的名义抵抗,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心灵防线。那些着眼于效率的人最终会被这个体制收编,因为它已经太擅长给各种人提供现成的人生答案。相信这种答案的人,是那些同意以正义之名杀人的人,是会把瘟疫传染给周围人的人,是不自由的人。

但作为一个“做得比其他人要少”的人,我确实在前辈书写的历史与人生经验中找到了某种慰藉,那就是这条路不是孤独的。可能每一代的反抗者都是孤独的,但冥冥之中这道相似的命运弧光照见了我们所有人的身影。

-END-

也欢迎大家访问我在Matters上的主页“米米亚娜”,没有发表在公众号上的好文章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