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奥密克戎就已经侵扰了全国大部分的县城、乡镇乃至村庄。王玉兰所属的县处于中部省份,常住人口三十多万,大约一半住在城区,一半生活在乡村,城镇化稍低于全国的平均水平,GDP在省里排名中游,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县。面对突然造访的奥密克戎,这里的反应也可能是多数县乡的样本。
县城突然陷入病况,至今已过去近一个月,县城和村庄里的人们经历了什么?他们如何应对?当多数人从第一次感染中痊愈之后,一切都好起来了吗?
第一例
村庄的第一例阳性出现了,消息很快传开。
病例出自于一位名叫王玉兰的留守老人,儿子在外地工作,她和老伴留家照看两个孙子女。一天夜晚,王玉兰洗完澡,躺上床,突然感到喉咙干得冒烟,一身骨头酸痛,疼得下不来地。但挨到第三天,她也从未怀疑过感染的是新冠。
到了村大队的诊所,王玉兰照常找村医开药,先测了一剂抗原,立马显示,“两道杠!”村医的表情变得可怖,紧张地说:“你站远一点!”之后连药钱都没敢收,一边把人往门外请,一边喷酒精杀毒。
王玉兰走在回家路上,村民们原本的热络消失了,见面都躲得远远的,有的甚至撒腿跑开,“就跟看到了瘟人一样。”
去年12月20日的中午,这一幕发生在江西省北部一个县的村庄。村庄被大片的田地与山林包围,在执行了三年的疫情管控政策之后,许多村民早已达成共识——新冠是一种可怕的病毒。
王玉兰曾在抖音上刷到一线城市感染的信息,有人说就是个小感冒,有人说疼得受不了,有人说要像产妇坐月子一样,不能劳累,还不能洗澡。视频五花八门,她不知道该信哪一种,还没来得及对病毒形成足够的认知,也没有任何防备,自己就突然成了村庄里确诊的第一例。
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奥密克戎就已经侵扰了全国大部分的县城、乡镇乃至村庄。王玉兰所属的县处于中部省份,常住人口三十多万,大约一半住在城区,一半生活在乡村,城镇化稍低于全国的平均水平,GDP在省里排名中游,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县。面对突然造访的奥密克戎,这里的反应也可能是大多数县乡的样本。
奥密克戎虽然在北方走过了一遭,但科学的信息还没有及时传递到这座中部县。当病毒第一次出现在身边时,无知与担忧依然是这里许多居民的第一反应。
王玉兰确诊的这一天,县城也迎来了感染的高峰。奥密克戎要走完这座县城并不难,主城区不大,从北边老旧的汽车站,到南边通车不到8年的高铁站,不过是20分钟的车程。高峰期的城区里,许多饭店、超市、麻将馆都拉上了卷帘门,街道一片空荡。
王玉兰感染后,不知道病毒传给孩子会变成什么样,晚上只好一边戴着口罩,一边睡觉。县城里另一位居民,开始全天戴着KN95口罩,突然有一天,也有了头晕想吐的症状,以为是病毒攻进了体内,就把口罩摘下来。结果不一会儿,难受感消失了,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感染,而是缺氧。
随着奥密克戎在当地传播,村庄里的人尤为紧张,大家都躲进了屋子里——要看病的不去医院了,治疗甲状腺、高血压的药物得省着吃,有的把两片减成一片;菜园地也少有人去了,树上的麻雀变得嚣张,把白菜叶子啄得不像样;下河洗衣服的人更少了,老人在家里不习惯地用起洗衣机,听着机器每天吵得嗡嗡响。就连鸡和狗都藏在院墙里。一名村妇说,那段时间,她下河洗过一次衣服,除了过往的一两辆汽车,路上连一只家畜都看不到。
村庄里,最极端的自我隔离发生在村民王华身上。因为担心病毒传给老人和孩子,他在出现症状之后,立马躲进了山里的一所小屋主动隔离。
小屋的来历缘于三年前,那时,病毒还是第一次在武汉出现,全国许多村庄实行严密管控,王华的老父亲在城里做环卫工,因为接触垃圾太多,村民担心他沾上病毒,执意不让他进村,老头只好在山里临时搭起一个小屋。
说是一座房子,其实更像个牛草窝——没有水泥墙,只围了一圈干草,再用几块门板支撑,没有床,老头就拉来一张旧沙发,夜里蜷缩在上面睡觉。时值隆冬腊月,夹着湿气的冷风从干草里灌进来,被子摸起来潮乎乎的,盖再多都不顶用。老头不知是醒还是睡,在小屋里熬了二十来个夜晚,才等到村庄解封。
三年疫情,县城经常下通知临时封控,最长一次又是十几天。碰上这个情况,老头回不了家,就不得不光顾小屋。去年10月,隆冬又降至,老头担心再受冻,于是请来水泥匠、砖瓦匠,给小屋篱了四堵墙,还专门买来一个水泵,把井水抽到山上去,方便洗脸和擦澡。计算下来,包括用料、工匠、水电,一共花费了5000元,相当于老头两个半月的工资。
没料到,工程竣工不满百天,政策就完全放开了。这一次,儿子王华想依靠小屋提供一些庇护,主动住进去隔离。但效果全无,奥密克戎最终感染了全家。如今,小屋完全失去了效用,被废弃在山林里。“5000块就这么打了水漂。”老头叹着气说。
▲ 一位村民感染后,在山林的小屋隔离。图 / 程静之 摄高峰日
事实上,在许多县城人的理解中,他们不懂什么叫“新十条”,也不懂政策哪一天放开,但对于2022年12月5日,他们却有着强烈的共同记忆。
在那一天之前,县城实行了最近一次的三天静默。但到了5号夜里的10点多钟,工人们突然出现在街头,拆除形形色色的护栏。三年来,一到封城的时候,蓝色的铁皮、黄色的木板,像一块块膏药一样,贴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但这一次,拆除的形势是那么地“毅然决然”,一直持续到下半夜,轮到一个居民家楼下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
这个居民早上起来一看,黑色的塑料编织带,连同铁管,都消失了。“不需要特别的通知,拆了肯定是自由出入,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为暂时的自由而感到雀跃,一早就把卷帘门拉起,开始做生意。
在这个县里,旅游业是支柱产业之一。因而,比起外出务工,更多人选择留在本地做生意,依托旅游业而生。县城结束静默之后,生意人都盼望尽快燃起烟火气,但好不容易开张了两三天,奥密克戎到访,把气焰迅速掐灭。
大约在20号左右,县城达到了感染的高峰。麻将馆最先感受到了讯息,这里浓缩着一个县城的小江湖,也是许多县城人的精神依托。空闲的时候,县城人或打发时间,或拓展人脉,或巩固人情,都离不开一张麻将桌。自从病毒抵达县城之后,门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冷清,机器彻底停了半个月,落上一层灰。到了高峰期,老板干脆遣散所有员工,锁上店门,回家躺了一个多星期。
在同样的时间段里,奥密克戎也扫过了县城的菜市场。这里是维持县城生活更必要的一个基本单位,全民核酸取消后,摊主作为重点人群,依然需要落实“三天一检”。但没过多久,卖蔬菜的摊面先传出了阳性,之后是卖鱼肉和家禽的铺面,陆续有人开不了摊,给摊位封上白色的塑料皮。
“今天我阳,明天他阳,上十天都是这样。”一名年轻的摊主说,他预料到奥密克戎迟早有一天要来,担心传给家里人,于是早早地订了一个小房间,感染全程都在外头住。
类似年轻摊主的选择并不少见,宾馆老板因此迎来了生意。县城中医院附近,一家宾馆老板听闻感染人数暴涨,迅速嗅出商机,推出5天隔离套餐,提供给那些阳性后不敢回家的年轻人。单人单间,定价880元,含每日三餐和跑腿代购服务。宾馆老板说,3年疫情,门店一直冷清,没想到在这个当口看到了人气。套餐推出后,入住率很高,几乎每天都满房。
相比于以上普通场所,学校作出了更快的反应。这座县城一共有两所高中,面对这一波奥密克戎,它们做出了共同的应对:重点保障高三生留校,高一与高二早早放假,回家上网课,期末考试也随之推迟到下个学期。
叶明是其中一所高中的数学老师,也是高三年级的班主任。他不紧不慢地介绍,高三原本分为走读和住校,但去年12月7日之后,学校采取了半封控措施,所有走读学生必须带着被子,住进学校。
为了降低感染风险,教室、宿舍、食堂,每日早、中、晚三次喷洒消毒水,以期杀死看不见的奥密克戎。但咳嗽的声音还是出现了,首先在一个体育特长生的喉间发出,奥密克戎只用了两三天时间,就传遍了他班上的所有同学,之后又在其他班级大面积传播。
最终,高三一共27个班级,1700余人,基本全部被感染。许多同学发高烧后,只好请假回家去,留在课堂的人变得稀稀落落,有的班级学生走光了,有的还剩下几位在坚持。对于后一种情况,老师照样得来教室上课,在一股浓厚的消毒水味道里,老师感到教室像被霜打过了一样,“班级一下子空了”,讲课也变得没什么激情。
到了22号,学校原本安排了一次高三联考,但有一半同学没有完成考试,有的发烧后勉强考了一场,有的连一场都没有参加。面对这个情况,学校决定在联考结束之后,给学生彻底放6天的假。
重要一环
奥密克戎抵达县城之后,缺药、缺血氧仪、缺呼吸机,各种医疗资源挤兑,是大多数媒体共同关注的话题。一直到最近,媒体仍然在讨论,“新冠到底怎么治,村医和医生展开论战”,“大流行冲击乡镇,老人多,药库空”,“老去的农村如何度过新冠寒冬”。
在感染奥密克戎后,去诊所买药、打针,是许多县城人的第一选择。不比在医院,一位诊所医生,往往更加直接地面对着附近城乡的患者。因而,诊所医生成为了县城应对这一波感染的重要一环。
52岁的王宏是我到访县城的一名诊所医生,自新冠管控放开一周后,他所在的一间二十平米诊室,每天要接待上百号发热病人,其中近三分之一是前来输液的患者。每天早上八点,王宏拉开诊所的卷帘门,患者就带着一张焦急而痛苦的面庞跟着涌进来。王宏先进行简单问询:“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如果症状是持续呕吐、发热、咳嗽,用不着核酸或抗原,他会立即给出一个肯定的判断,“就是感染了这个病,打几天吊针看看吧。”
这种肯定的态度往往使患者感到放心,他们满意地点头接受了。
但在面对第一位新冠病人时,王宏心里其实很忐忑,“摸不准病程,新冠到底该怎么治?”在感染潮到来之前,王宏自己先阳了,症状只是咳嗽和发烧,但接触的病人中,不少人表现为呕吐、头疼、胸闷,有的甚至持续半月还没好,“所以到现在,我对新冠还谈不上完全了解,只能对症来处理。”
这间诊所开设20多年来,输液是王宏以往应对流行感冒的主治方式,也是县城人生病后的习惯性选择。因而,在开出大同小异的处方后,王宏走进配药室,把透明的小瓶葡萄糖摆成一排,上面写好病人的名字,根据略微不同的病症,注射“利巴韦林”、“头孢尼西钠”、“维生素C”,大多是治疗呼吸道感染和增强抵抗力的药物。
在高峰抵达之时,诊所医生确实经历了一段时期的“买药难”。许多县城人买不到药,荒诞的故事就此发生了。有人转而相信中草药,八种品类混合熬成一大锅,全家一人一碗,每天不间断;有人相信的是土方,早上一碗生姜葱段水,下午是酸腊梅(一种治流感的本地药材)泡成茶,有病没病都得喝;年轻一点的,更相信细胞的免疫力,有人发烧到39度,没有退烧药,就在床上硬躺着,让细胞全心全意跟病毒打架。
所有品类的相信中,最为荒诞的一种来自于太阳。一位居民感染后,听传牙刷会引发二次感染,就把家里四口人的牙刷并排晾在阳台上,以期让阳光杀死病毒。
▲ 一户居民感染后晾晒牙刷,期望阳光杀死病毒。图 / 程静之 摄这些荒唐的举措,当然不能阻止奥密克戎肆虐的步伐。2022年12月的最后一天,尽管距离高峰过去了一周,王宏依然需要同时应对十几号病人。他的脚上像踩了两个风火轮,在配药室、输液室之间来回窜动,有时是给病人换吊瓶,有时是量体温,有时是拔针头。忙碌要一直持续到深夜十点,那是王宏设定的下班时间。而在一周前,病人根本看不过来,关门还得再推迟两个小时。
新的一年来临后,王宏更大的压力来自于许多胸闷、气短的老人。这些老人来自更为沉默的农村,走进诊所后,眉头紧锁,脸上挂着明显的恐惧和担忧。王宏担心有的老人肺部已经感染,但诊所里没有血氧仪,他只能取出一个老旧的听诊器,把圆圆的铁片贴在老人胸口,听一听肺部的呼吸音,如果察觉出不对劲,就要建议他们尽快去医院,进一步拍CT检查。
从近半个月的就诊规律来看,王宏预感到,许多农村老人还处于危险的早期,“对有基础病的老年人来说,未来是个很大的挑战”。
▲ 诊所医生用听诊器给一位胸闷的老人听诊。图 / 程静之 摄在家熬着的老人
在和王宏聊过之后,我回到了最初王玉兰所在的那个村庄。新年的第一天,太阳终于扫去了头一天阴沉沉的雾气。一位村民说,午夜时分,在庆祝元旦的烟花绽放过之后,村子里就有三位老人年龄达到90岁。
村子中部,王慧莲今年刚满九十,是三位高龄老人中最先出现症状的一个。她住在一间老旧的木头房子里,身前紧挨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必要的纸巾、水杯和枇杷膏,以方便自己吃药和咳痰。
最近,她整日闭着眼睛,没神采地坐着,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唇也有些发紫。
王慧莲回忆,病症发作是在12月下旬的一天。她去县城取了当月的养老金,回家之后,就感到喉咙里像粘了一块东西,忍不住开始咳嗽。来探望她的女儿也咳嗽,她有些担忧地对母亲说:“可能是感染。”
到了夜里,咳嗽变得剧烈。王慧莲把当天吃下肚的都咳吐了出来,身上一边发烧,一边又冻得发抖,闹得一夜没睡觉。第二天早上,烧还是没退,她感到脑袋又昏又疼,撑着床想爬起来,又跌倒下去。
家里没有体温计,女儿不知道母亲烧到多少度,不敢喂布洛芬,又听传言说,新冠不同于感冒,不管多少度,都得让身体烧。于是,王慧莲没有吃退烧药,后来烧到舌头、嘴唇都开裂了,浑身不剩一点劲,连头也抬不起来,喝水就靠一根吸管。
这次生病之前,王慧莲一共住过5次院。她有一身基础病,高血压、胆囊炎,心脏也不太好,住院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摔了手。这一次生病,王慧莲说什么都不肯再住院,惦记她的老房子,还惦记着两只鸡没人喂。这几年,她胆囊炎发作,身上也是又冷又烧,疼到站不住脚,但都在家里硬熬过来了。
县城一所二甲医院里,一名医生最担心这类在家熬的老人。因为没有年轻孩子陪护在身边,许多老人没有就医的意识,硬生生地在家里熬到重症。这名医生说,最近医院就收治了一个重症老人,才七十来岁,到医院时,肺部已经全白了,内脏多个器官也接近衰竭。最后,老人没用呼吸机,也没有进行抢救,家属就放弃治疗了。
与城市不同,乡村老人生病都靠熬。很多老人没熬过,因癌症、心脏病、脑梗,死在新冠流行的这个冬天之前,王慧莲活到了90岁,因而成了村子里第二老的老人。
尽管一头短发也白了,又染了一身老年病,王慧莲还保留着一股粗粝的生命力。她曾经做过接生婆,村子里很多70多岁的老人都经她的手来到人世。王慧莲一共生了8个孩子,没找过生婆,都是自己在房间里,拿一把剪刀断脐,再爬起来喝一碗红糖水,睡上一觉,生产就算这么过去了。
后来,她在老房子里操办了丈夫的一场葬礼,又办了子女的7场婚礼。剩下一个人之后,陪伴她的是一台电视机,夜里一个人看新闻、天气预报和戏曲。近几年,电视机老化了,换成一台收音机,打开之后,要把声音调到最大,她才可以听到里头有人在唱戏。
这一次感染新冠之后,收音机安静下来。王慧莲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睡了两天,后来睡到脊背发痛,就叫女儿一定要把她搀起来,去堂前的椅子上半躺半坐着。
发病第三天,热度终于退下来,可咳嗽没有停。一到下半夜,王慧莲咳得越来越凶,气息也越来越急促,到后面,一口气被堵在胸口,没办法呼出来,她拼尽全力想让气从嘴里顺出,于是不受控制地哼哈哼哈呻吟起来。
为了缓解母亲的咳嗽,儿子从村医那儿买来一盒消炎药,花了60块,吃下去却不顶用。再后来,女儿又买了一盒枇杷膏,倒是有点效果,每次一咳嗽,王慧莲就拿勺子舀一点,咽在喉咙里,胸口立马变得松快,咳嗽也随之减缓下来。
作为村庄里老一辈的人,王慧莲还不懂什么叫奥密克戎,说起来,“沾了一股生寒气”,意思是患了重感冒。发作七八天以来,除了喝一点面汤,她什么都吃不下,闻到肉味更是要呕吐。在村庄里,老人吃不下饭是一个不好的讯号。
▲ 九十岁老人王慧莲正在咳痰。图 / 程静之 摄孤岛养老院
在奥密克戎肆虐的这个冬天,除了乡村,养老院是一个老人更为集中的高危地区。
距离王慧莲所在村庄二十公里之外,在一片茶园地之间,坐落着一家小型养老院,里面一共住了二十五位老人,平均年纪超过八十岁。院长陈红向我介绍,老人们都患有严重的基础病,有的全身瘫痪,只能躺在护理床上;有的半边瘫痪,摔了一跤之后,卧床长满褥疮;有的不仅患了糖尿病,而且双目失明,大小便经常拉在身上。
陈红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2020年在老家开办了这所养老院。疫情以来,养老院一直受到民政部门的严格监管,坚持的原则是,“非必要不接触”。每一次,遇到家属来探望,陈红会严格查看核酸证明、健康码、行程码,至今没有出过一次意外,把养老院平稳地运行了下来。
听到管控政策放开之后,陈红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养老院里只有一台呼吸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医护资源。“如果出现一例,我这里就完全瘫了。”她紧张地说。没有丝毫犹豫,陈红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把养老院锁闭起来。她反复强调,目前的情况下,除了流动的物资,一只狗都休想从养老院门口闯入进来。
奥密克戎扫过县城,养老院成了最后一座孤岛。每天,陈红给老人测三次体温,喝生姜葱段水。核酸依旧是天天做,陈红从镇上的卫生院领取了大量试剂,采样完成后,再送回卫生院检测。物资流动则依托于院外的三名工作人员,他们会把样本从养老院门口取走,也会统一购买蔬菜、药物、生活用品,再送回同样的位置。
每一次交接,陈红都要等人完全离开之后,再经过三道消毒,才敢把东西分配下去使用。
除了物资之外,陈红最担心的还是护工问题,五位阿姨也是接近六十的老人,没有人手替换,已经连续工作了一个多月。陈红尽量做了一些合理调配,比如,所有老人洗脸、泡脚,被安排在统一的时间。老人比以往睡得更早,起得更晚,总有老人睡眠不好,不到5点就醒来,陈红会轻声安慰,“天气这么冷,在床上多睡一会儿。”早饭也推迟了一个小时,遇到天气好的日子,老人吃过之后,分散在院子里晒太阳,护工只需陪着他们聊聊天,以此减少不必要的工作量。
三年疫情以来,养老院的封闭,使许多老人和亲属的距离被拉远了。陈红最为感触的是一位脑梗老人,全身瘫痪在床,女儿在深圳工作,只好把他送进养老院。去年冬天,女儿在深圳怀孕,担心疫情回家不方便,就在外地过了一个年。到了今年冬天,宝宝已经生了下来,如今两个月大。女儿高兴地跟爸爸说,是个小外孙,过年一定带回来给他看。但没想到,养老院在年前完全封闭了起来,见面又要再错过一年。
积年累月见不到家人,老人们都把陈红当成最信任的人。他们接收不到外界的讯息,不知道这一次新冠感染变成了什么样。最初,陈红向他们解释,这个病就是感冒,叮嘱他们要添衣服,千万不能受凉。其中一位老人听完之后,疑惑地问道,“既然是小感冒,怎么一个月来,没有一个家属来探望?”后来,陈红干脆把奥密克戎形容得更为严重。她还宽慰老人,院内人出不去,院外人也进不来,“里面就是最安全的”。
封闭之下,老人们最在乎的无疑是春节。每一年的这个时节,大部分老人会被亲属接回家,护工也会正常放假。养老院里,一般会留下九位回不去的老人,自从住进了这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九位老人不曾再离开,养老院成了他们名副其实的家。
这一次,所有子女打电话来说,外面不安全,春节就留在养老院。没有一个家属来接,老人之间反而维持着一种平静,一位老人洒脱地说:“大家都不用回家,一起这里过年也蛮好。”白天,他们都在院子里,围炉一坐,有的打牌,有的谈天,暂时没有受到奥密克戎的搅扰。
但养老院的封闭和护工长期工作还能坚持多久?这是陈红最近一直顾虑的问题。去年12月28日,冬日的一个雨天,县委副书记走访了这家养老院,传达的指令也是,“严防死守”。陈红明白,养老院里的老人迟早可能感染,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尽量把时间推晚,避开第一波高峰,无论如何要让老人先熬过这一个严冬。
▲ 黄昏下的村庄,道路空无一人。图 / 程静之 摄等待春天
但总有老人熬不过冬天。春天还没有到,村庄里送葬的鞭炮声已经先响了起来。
送走的是王慧莲村子里年龄排在第三的老人,家就住在她的隔壁。老人名叫王金亮,在村庄感染的风潮里,王金亮的侄子先阳了,后来侄媳妇也有了症状。他们都担心传染给老人。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没办法完全隔开,侄媳妇只能尽量避免,每天戴着口罩做饭,自己不再去客厅,让小儿子三餐捧着一碗饭,多夹一点菜拿给王金亮。
除了心脏不太好,王金亮没有其他基础病,一家人都认为,相比于王慧莲,他肯定能过完这个冬天。但没料到,反而是他走得最为突然。侄子还提到,离世的头一天夜里,他帮王金亮全身擦洗了一遍,之后,老人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到了10点才进房睡觉。
第二天早上,侄子快7点钟起来,进王金亮房间一看,老人已经断气了。王金亮一身干干净净的,所以也不用特别的收拾,直接穿着身上的衣服,被下午才到的殡仪馆车辆接走了。
王金亮去世的这一天早晨,王慧莲的情况稍微好转了一些。她已经有了吃东西的欲望,一口气吃了小半碗蒸菜。“抵得上吃了仙丹下肚啊。”她激动地说,自己喉咙已经好受了很多,人也来精神了。
一直到下午,送葬的喇叭吹起来,王慧莲才知道隔壁老人去世了。村民们陆续来吊唁,席面上,他们探讨起老人的死因。侄子开口说,“应该不是感染,一点都不咳”;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头当即表示不同意,“如果不是这个病,这次肯定会没事”;一位年轻一点儿的说,“到冬天来,老人血管也缩起来,死亡就是多一点”;另一位接着说,“就跟养牛一样的,冬天冷了,老牛都要死很多”。
谈话一直持续到席面结束。但没有核酸,也没有CT检查,村民们最终也难以给老人的死亡下定论。
随着这名老人的逝去,县城却渐渐地在这一波奥密克戎的感染后恢复。麻将馆重新开张了,只是客人还没有很多;菜市场的摊面也恢复了,陆续有人出门来买菜;临近春节,也有人去逛商业步行街,开始准备新年的衣物。
像经历了一场急症,初愈的县城,仍然有很多人感到心有余悸。有人开始讨论,什么时候会发生二次感染;有人对信息有了更强的敏锐度,听说一种XBB的新毒株,又立马打电话给药房,问是否能买到蒙脱石散;还有人在家里躲过了第一波,至今没有感染,但心里战战兢兢。
因为没有核酸,村民们难以计算,村子里多少人躲过了这一波感染。唯一确定的是,山包脚下,距离最初那所林中隔离小屋的不远处,奥密克戎暂时放过了一所更为破败的老屋。
老屋里,住着全村最老的老人,是一位独居的老太,如今已经95岁。丈夫去世多年后,她也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老到无法再出门。曾经做过厨师的儿子住在她隔壁,每天送去一日三餐。
新年第一天,老太的儿子正在修缮一小扇篱笆门。算起来,他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出门,每天顶多收拾一下屋门口的菜园地,因而还没有感染。但这样的自我封闭同样无法持续,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到除夕,儿子说,自己始终要出门买年货,走亲戚,不知道哪一天会把病毒带回来,再传到老母亲那儿去。
村庄里,在经历了一位老人离世之后,村民们同样为老太感到担心。他们曾在吊唁的席面上讨论,不知道奥密克戎什么时候会造访那一间墙面脱落的老屋,悄无声息地钻进老太的身体。
(文中王玉兰、王华、叶明、王宏、王慧莲、陈红、王金亮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