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瑚
陈家辉的这个春天过得有点糟心。他是一家医学检验公司的采购部主管,随着疫情防控政策的变化,公司的核酸检测生意彻底“黄了”,开始大量裁员。虽然暂未出现失业危机,但他再也拿不到像前两年那样丰厚的奖金。更倒霉的是,处理废弃核酸亭的任务落在了他头上。
他需要处理的亭子有12个。之前,陈家辉负责对接这些亭子的运输与落地,那会儿市场火热,带灭菌、负压设备的核酸亭售价不菲。结果投入使用还不到一年,就全砸在了手上。
没人预料到事态变化如此迅速,陈家辉反复说。2022年尾梢,各地相继发出进返人员不再查验核酸阴性证明的通告,社会面筛查成为过去式。对陈家辉所在的医学检验公司来说,这一切都太突然了。
过去的3年里,陈家辉所在的行业成为资本追逐的对象。原本,他们的业务是做各类医学常规检测,血液、乙肝、艾滋病、梅毒以及亲子鉴定一类的,7、8位检测员就足以应对。但核酸常态化、各地实行“应检尽检”后,核酸检测的巨量需求改变了整个走向。公司开始承接来自医院以及政府部门的检测“采购”。订单包括所在城市机场落地检、云南边境与监狱的日常检测。
他们开始大范围扩招,最高峰时一共有70多位检测员在轮换工作,每天的检测量能达到六七万根试管。另外,公司加急采购了多台检测设备、防护服以及检测剂、试管、反应板之类的物资。陈家辉说,从他手里花出去的采购额就有几百万。
采购物资里自然也包括核酸亭。2022年初,陈家辉所在的集团以批量采购的方式从山东、江苏的厂商那里大量购买核酸岗亭,用来为采样员改善工作环境,“五六百个应该有的”。结果不论是高价购进的设备、防护物资还是使用时长不到一年的核酸亭,如今都成为了“耗材”。
●2022年12月20日,江苏宿迁,小区内闲置的核酸采样亭。图/澎湃影像
去年12月中旬,公司下发通知,内部的采样点全部取消。大量社招的兼职采样员、转运员、检测员被通知解约。长期满负荷运转的PCR实验室迅速沉寂下来。连街道办也打来电话询问,什么时候能来处理一下核酸亭?
陈家辉给生产厂家打过电话,问他们能不能回收。结果对方比他们要惨得多,生产的几百个核酸亭卖不出去,正闲置在厂子里吃灰。没办法,他只好把核酸亭挂上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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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算等待一个有缘人。“各种渠道肯定要试试,不能让公司觉得我什么事都不做,至少我尝试了对吧?我也有话说了。”
陈家辉没有注册过闲鱼账号,就和喜欢古风服饰的老婆凑活共用一个。核酸亭的照片夹杂在许多二手汉服、首饰的页面上,显得不伦不类。半个月过去了,他一个询问的电话也没等来。
二手平台上等待出售的核酸亭 图片来源网络
如果你在闲鱼上搜索关键词“核酸亭”或者“采样岗亭”,能看到几十个正在售卖的用户,IP地址遍布多个省份,江苏、广东、陕西、湖南、内蒙古。挂出的价格最低的不到一千块,有些卖家甚至愿意支付运费,“拿去直接用”“废铁价处理”。
介绍语里,还有商家详细写下心酸经历,“之前诊所做核酸留下的采样亭,现在核酸不做了,出手亭子一个。我们真正用的时间是(2022年)12月1号到12月8号,就用了八天,新的很。”在发布的实景图中,许多岗亭仍然安置在街道边,外壳上印满了防疫标语,“疫情防控需警惕,防范措施要牢记““核酸检测不要慌,积极检测您最棒”。
其中一位用户是集装箱的生厂商林峰。他从去年12月底就在平台挂出链接,但至今无人问津。
此前,他所在的厂子主要向市场出产两种疫情“物资”,一类是方舱,一种升级改良版的集装箱,如果城市方舱不再需要,他们工厂可以负责回收。经过消毒和改良后,可以再次出售给工地做临时宿舍。另一类就是核酸岗亭,如果被印上了街道广告或者宣传标语,处理起来很麻烦,工厂不再提供回收服务,但可以帮顾客“代卖”,挂上二手交易平台。
事实上,作为新冠疫情发生后的新事物,核酸亭在此之前并没有专业的生产厂商。“15分钟核酸采样圈”的防疫政策出现后,各个城市急需添置数个街边采样亭。这份商机吸引了许多企业迅速入局,包括此前生产集装箱、医疗设备甚至环境监测设备的厂商。
●2022年6月1日,上海市为了更好的复工复产,正加快构建“15分钟核酸采样服务圈”。图/澎湃影像林峰从事集装箱生产近十年,从安徽开厂起家,开到河南、浙江,又延展到江城武汉,在这个“建筑业下游配套性服务产业”里,林峰和伙伴们经验丰富,练就了敏锐的嗅觉。用他的话讲,那是一种“危机意识”。
之前各地疫情频发,对核酸亭、方舱需求达到高峰时,他所在的企业内部开过一次会,主题明确,讨论要不要扩大生产,以及值不值得做针对性营销与公关。最终的讨论结果和林峰的观点一致,疫情相关的集装箱按需生产,有多少单子,产多少亭子。
做出这个判断是基于武汉经验。林峰说,当时武汉作为最早爆发疫情的城市,已经进入平稳期,大部分的管理层相信,其他城市也将重演这个流程,疫情会很快控制住,看起来火热的商机只是暂时的。如果无脑加大产量,很可能会面临滞销。
2021年,他的厂子提供了一批集装箱给江岸区一所方舱,没过多久就被要求回收,“那个地方(方舱)21年下半年就被拆除了,用都用不上”。另外,过去关于房地产的经验也告诉他们,“热钱”不好赚,当躬身入局的人越来越多,就意味着“好运气生意”进入了红利期的尾声。
相对于旅游和餐饮,林峰认为自己所处的行业在过去的三年里算是有惊无险。建筑业停摆,工地临时宿舍需求变少,但疫情中,各处高速关卡、社区、大公司或学校门口,都会需要一两个集装箱。他们的订单总量没有太大的落差。
同样保持谨慎的还有无锡做钣金生意的张宇宙。他们主要业务是加工生产早餐车或保安亭,算是外行来“跨界”。他从2017年入行,足够勤奋,慢慢积累起客户,如今经营起一家小公司,也有独立的加工厂,招了十几位工人。
2022年4月份的时候,他听说生产核酸亭可以赚到钱,当即决定加入进来。当时市面上生产的核酸亭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售价高达4、5万块钱的带负压、灭菌舱的高端岗亭,一般得是设备完善的生物科技公司才具备生产条件。
他们生产的是第二种,用铝板拼接起来的简易小屋,“能让采样人员夏天不要太热,不要中暑,等于搭了个棚子里面装上空调,环境好一点,和普通保安亭区别不大”。但即使是这样的简易亭,在当时的售价也能达到一万多。张宇宙说,市场需求量大的那段黄金时间,这几乎算得上“暴利”生意,所需要的原料成本低廉,“材料能占到个三分之一就不得了”。
为了拿到订单,他热情地去和防疫部门、街道打交道,介绍自己是做钣金加工的,能做核酸岗亭,看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谈个价格?因为生产能力有限,他拿到的订单数量都不大,从3月做到6月,一共才产出了30多个核酸亭。6月之后,找他下单的越来越少,他干脆就没再做了。
现在回头想想,张宇宙觉得自己运气蛮好。在核酸亭生意爆火的时候入局,又及时退场,没有承担什么代价。他说自己很早就意识到这生意做不长久,毕竟无锡就那么大,核酸亭总要饱和的。为了将自己的风险降到最低,他的准则是,先把全款拿到手,再开始生产岗亭。
当然,面对可能的暴利,并不是所有的从业者都有这样的判断力。进入门槛低,规则也不明晰,做铝材、不锈钢或者集装箱的相关商人都能参与进来。林峰说,当时一些山东、河南的厂商选择孤注一掷,进行大批量“备货”,如今都砸在了手里。张宇宙认识的一位同行,厂里生产大几千个核酸亭,采购方只付了首款,宁愿付违约金也不再接收成品了。
他所在的同行交流群,之前还挺活跃,经常有人在里面分享消息。但自从核酸亭的生意黄了,群里变得异常沉默。只有熟悉的人才会私底下八卦一下,自家亏了多少个亭子,或者身边有哪位人士更倒霉。张宇宙说,面对这样的滞销,大家会觉得是一种耻辱。这里面夹杂很多复杂的情绪:面对生意上的困境,很痛苦,但又不能太过声张,毕竟在公共舆论里,这并不光彩,网友们管这叫“国难财”。
●厂家在二手平台出售的核酸亭 图片来源网络在林峰生活的城市武汉,已经很少有人再谈论起疫情。进入商城不再需要查验健康码,核酸检测也暂时退出了日常,“这三年疫情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林峰说,以前他和同行吃饭,大家还会聊到哪里有了疫情,封控有没有影响集装箱的物流,现在饭桌上这个话题已经不被提起。上次,他开车路过火神山,看到以前路牌的标识,以及附近街道上暂未回收的核酸亭,才有了一些过去的实感。
进入新鲜的春天,林峰盼望所处的行业能像武汉的天气一样回暖。但目前看来,这似乎是个缓慢的过程:往年,农历新年后都是集装箱的需求高峰期。建筑工地陆续开工,矿山涌入人群。但今年订单电话寥寥,他说,甚至不如2021年、2022年多。人们经历了三年疫情,还没有从频繁的“打断”中回过神来。
对于陈家辉来说,疫情管控放开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尤其是2022年,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累到抑郁了,采购部门一共才三个人,一个采购员,一个库管员,再加上他一个采购主管,工作量严重过载。采购的货物变多,如果要打理仓库,或者收货、发货,都需要他亲自在场盯着。“我真干不动了,感觉身体垮得特别快,而且不止身体累,心里也感觉很累”。
他说,自己以后大概再也拿不到那么丰厚的奖金了,但作为以常规医学检测为主要业务的公司员工,他更希望疫情早点结束。根据陈家辉观察,因为封控或者疫情带来的停滞,人们在过去两年不再过多关注健康了,日常检测的订单数下降明显。似乎新冠成为悬在每个人头上的“疾病”,大家反而忽略了对自己身体的检测和保护。
即使有很多烂摊子要收拾,陈家辉心里反而轻松许多。之前一些不规范的、钻空子的核酸检测公司闹出了“假阳性”的新闻,对整个行业是一种损害,修补信任或许是个漫长的过程。陈家辉说,公司里目前最惆怅的应该是销售部的同事,许多和其他机构合作的订单,怎么收回账款是一道难题。
在同行们普遍陷入焦虑的时候,张宇宙却在一地鸡毛里捕捉到了新商机。“也是机缘巧合,我发现核酸亭这东西放在马路边确实很碍事,我们无锡本地有卖早餐的街边早餐亭,我突发奇想,这不都在马路边吗?为什么核酸亭不能改造起来卖东西呢?”有了初步想法后,他迅速执行下去,找本地的街道聊。没想到街道很顺利就同意了,毕竟他们也在发愁这些废弃岗亭的去处。比起拆掉卖废品,还不如改造了租出去。
●张宇宙改造的核酸亭对比图 讲述者供图
不止无锡,全国的城市都在为闲置街头的核酸亭发愁。在上海,有核酸检测公司雇佣工人到街头挨个拆解岗亭,当作废品处理,街道给他们下达了拆除时间,在此之前,他们必须让街头恢复原样;一座北方城市里,有市民向广播台反映,有核酸亭占据了人行道,“人走在道上都得绕,就绕到那个树坑里去了”,广播台记者从社区联系到街道办,终于得到答复,等农历新年假期过后,吊车公司上班,就可以实施撤离;视频平台上,有年轻人发布他在城市里的见闻,高速桥下的空地上,放置了数十个废弃的核酸岗亭,街道的名字、防疫标语印在上面,像是庞大疫情记忆的一处集散地。
●2023年2月10日,浙江杭州,杭州市民从核酸小屋改成的微型消防站边上走过。图:龙巍/澎湃影像2022年12月底到现在,张宇宙已经改造了100多个无锡街头的核酸亭。这个过程并不复杂,他说,目前他们一共有两种设计方案,都是改造成早餐车,只是外形稍有不同。方案通过后,他们可以直接到现场去做核酸亭改造。只需要两个工人拿一块铝板,铝的质地比较软,可以做各种造型。做完表面,还要在亭子里做一些框架的修整,确保有地方放一些蒸锅和厨具。
张宇宙改造完的一部分早餐车被街道用来支持“残疾人创业”,象征性地收一点租金,算做公益事业。曾经布满防疫标语的核酸亭,如今漫溢香气,人们用它卖卤味、早点、热粥。张宇宙为改造完的核酸亭取了一个统一的名字,“缤纷小站”,“这三年大家都被折磨得不轻,后疫情时代就应该恢复五彩缤纷的生活,所以取了这个听起来比较喜庆的名字”,张宇宙说。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