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按:今天是遇罗克52周年祭日。此文来自豆瓣网友bigteeth。谨以此纪念遇罗克。】
距离我读《遇罗克遗作与回忆》已经有一定的年头了,距离我买《我家》大概也半年有余了,所幸这两天把它读完了。这是遇罗克的弟弟遇罗文先生应《遇罗克遗作与回忆》编者之一的丁东先生的建议而作的,按照丁东先生的意思,俄罗斯有《古拉格群岛》,而中国也应该有记录其苦难的著作存世。打破中国历史学不过是帝王将相家史的传统,由一个家庭的命运反映出整个中国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到78年的时代图景。这是一个家庭的故事,然而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两代六口人,倒有四人六次与牢狱结缘;同一座监狱,曾有四人五次在那里羁押。噩梦一样的命运,接连不断地光顾我的家。”当然,这些“罪犯”犯的不是偷窃、抢劫、杀人等等罪行。事实上,他们根本无罪。
我没有窥探别人家庭的癖好,看这本书的目的,从大而无当的方面讲,我关心某个时代人类的命运;从细微之处讲,我关心遇罗克这个人——到目前为止,我只能通过上述的两本书来关心这么一个人。遇罗克之所以吸引我,我暗暗的算计了一下,主要出于其个人魅力,他的学识、勇气、对现实的强烈关注与介入、宽容之心都让我体会到很久已经没有的震撼——当然,国王想要智慧,阿凡提想要黄金,人总是关注自身比较缺少的东西。
遇罗克在1966年的日记中写道:“ 《人民公敌蒋介石》乃陈伯达所作。始知蒋介石何以从流氓爬上总统的高阶。蒋用两面手法,杀人行不义而为一己之私,实乃独夫也。……但陈亦不可称为高明理论家。其颂毛为‘智勇双全’、‘弥天大勇’足令人齿寒……依陈的推理,毛岂不也成了‘独裁者’了吗?”又有“读《波斯人信札》一百余页,自有妙句:‘对于宗教事业发展的热心,并不等于对宗教本身的爱戴,而且热爱宗教,遵奉宗教,决没有必要因此而憎恨与迫害不遵奉的人。’可把‘宗教’改为‘思想’或‘马列主义’。”一个1942年出生的青年,在那样的年代,能够有这样的见解,我很佩服。当然,当时也许无数人都有这样的见识,那些关在牛棚里的知识分子不是白痴,但是,有大智而无大勇,像杨绛先生那样关上小门成一统,冥想跳在半空中看人世兴衰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了一点,在扫大街时跳华尔兹苦中作乐的人太多了一点。我不是不敬,我只是感慨当时的遇罗克实在太少。但遇罗克毕竟还没有经过世事的历练,他竟然真的就按照自己所想,端起了长枪去与风车作战了。1966年初,当吴晗受到批判的时候,“许多经历过多次‘运动’的长者,叹息着:‘又要来一场运动了’。”叹息只能是叹息,除了为春寒更增一分凉意,并没有其他的效益。遇罗克却拿起自己的武器,写了《从谈历史遗产继承》,给《红旗》杂志和《北京日报》寄去,都被退了回来。1966年2月13日,遇罗克的15000的文章被《文汇报》改头换面以反面教材的面目3000字发表了,即《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在同一年,1966年8月14日,遇罗克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出身论》的初稿,在遇罗文、牟志京、王建复等人的帮助下,1967年1月18日在《中学文革报》上正式登出。其后他又在这份只有七期寿命的报纸上陆续发表了多篇文章,为人世间的丑恶、为不公正不公平的现象、为定性为“混蛋”的贱民呐喊。
我并不太愿意重复这些事实,但是我情不自禁。其实,我更愿意八卦的是遇罗克在专制之下的冷嘲。比如《出生论》中那句:“殊不知,‘自来红’只是一种馅子糟透了的月饼而已。”比如,他在街上看见交警用语录本指挥交通,说“就差让汽车喇叭改呼毛主席万岁了。”比如,面对所谓的破“四旧”种种敌视文明的行径,他的讽刺:“惊喜石碑革命化,只恨苍天未染红。”甚至,我还想说说遇罗克在狱中,面对审讯人员声色俱厉的疑似威胁: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回答的是:让我家里帮我带一条牙膏过来。
在我看来,不论是挺身而出还是无奈的冷嘲都是两方面结合的产物,一是学识,二是“死不低头;开始坚强最后还坚强。”的勇气。更加可贵的是,勇气与愤怒并没有遮蔽他理性和宽容的眼睛。他的日记中写道:“下班参加一车间声讨宋玉鑫的大会,宋相当沉着……会上下雨了,群众多一半都找到了伞或是避雨的地方。宋挨淋,我若有伞我就想去给他打一下。鲁迅说:‘敢摸着叛徒尸体痛哭的是中国的脊梁’,……我同情他吗?不,我对他养尊处优,以空头政治来刁难人,为一己私利服务,是恨入骨髓的。但是,我决不同意群众言不由衷地质问:‘你为什么删改八条?为什么不让我们学毛著?为什么不接受印刷毛选的单面印刷机’这是荒唐的,似乎只有此才算罪过,……为此让他淋到大雨里,岂不枉哉?”他的愤怒与冷嘲,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因为个人恩怨,而是基于他常说的“为人类做了一点事情”。我以前总是对这样以解放全世界人民自命的举动嗤之以鼻,像王小波一样称之为“瞎浪漫”,但是遇罗克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真的做了,而且做到了。对于他,我如果嘲笑,那只能被自己的嘲笑所伤。
面对这样一个年轻人,我常常感到无语,事实上,如上这么多的文字确实也是我在间歇性的沉默中断断续续的写成的。今天,再读关于他的书籍,我心中的滋味是复杂的。应该有那么一点自豪吧,可惜这种自豪有点虚张声势,正如时人有云“顾准的出现,使整整一代知识分子挺直了脊梁”,我是大不以为然的,这么说就是宽恕自己的罪过,显得无耻,为什么别人的出现才能给你补钙?或者,对于遇罗克,应该有那么一点惋惜吧,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惋惜呢?他带着自豪感和使命感,带着历史必将给予他正确评价的自信为真理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想来他对于自己的一生还是很满意的。那么,我剩下的情感也只有惭愧了。